今日新科進士領職入朝, 填補空缺,朝中前所未有的熱鬧。
“今賢才入殿,不可無明主。臣等叩請靜王殿下登基,綿延國運!”
幾個眼觀六路的文官聯名, 再三拜請寧殷登基爲帝。大多爲附和客氣之詞, 畢竟寧殷往日都是對他們視若罔聞。
但今日靜王殿下坐在金鑾殿中唯一的一把血檀交椅上, 漫不經意地掃視一眼烏壓壓跪拜的新舊朝臣, 竟是破天荒開了金口。
這回他既不是抄誰的家, 也不是革誰的職, 而是涼涼道:“那還跪着作甚?登基封后大典, 要本王親自操辦不成。”
殿中霎時安靜下來。
未料寧殷這次答應得這般爽快,光可鑑人的地磚上, 映出各位文武重臣各異的神情。
尤其是暗中想站小皇子, 好藉機操控朝局的那幾位,面色頗爲驚慌複雜。
“殿下臨危受命,乃我朝之福!”
幾位御史臺的言官最先站出, 控制朝中風向。
禮部尚書也接上話茬:“臣即刻安排祭天登基大典!”
大將軍虞淵和兒子虞煥臣交換了一個眼神, 短短一瞬,思緒疊涌, 又歸於平靜。
彷彿做出了重大的決定,父子二人出列再跪,朗聲道:“臣等願追隨殿下,匡扶社稷!”
衆臣如夢初醒, 紛紛附和:“臣等願追隨殿下,匡扶社稷!”
一樁大事, 就這樣在朝臣的揣測中落下帷幕,無人敢置喙。
虞靈犀抽空, 去了一趟大理寺。
前來迎接的年輕官吏穿着一身鬆綠官袍,面白目朗,自帶一身清正之氣。
他朝虞靈犀一拱手道:“文書覈對無誤,娘娘稍候。”
惜字如金,內斂肅穆。
虞靈犀認出了這張古板清秀的臉,不由微微一笑:“是你,周蘊卿。”
周蘊卿面上劃過些許訝異,頷首道:“娘娘還認得在下。”
“自然認得。”
虞靈犀記憶裡向來不錯,去年七夕時就對他的相貌留有印象,“周大人以後,會成爲大理寺中最出色的少卿。”
周蘊卿年輕,即便得靜王賞識,初入朝堂也不過領了從六品的寺丞一職,距離大理寺少卿的職位還遠着……
然而虞靈犀是誰?那是靜王藏在心尖上的人,當初挾持她的三皇子殘黨餘孽,至今還在大理寺牢獄的底層受着生不如死的酷刑。
她的一句誇讚,自是比聖旨還靈驗。
得了讚賞,周蘊卿亦無半分沾沾自喜,不卑不亢道:“娘娘謬讚。”
“對了,清平鄉君雖然性子不拘小節,行事大咧了些,但極爲重情重義,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虞靈犀點到爲止,“周寺丞若不嫌她處境窘迫,還請念在當初資助之恩,待她寬厚些。”
提及唐不離,周蘊卿寡淡清冷的面容纔多了幾分恭敬:“臣明白。”
話剛落音,兩名吏員親自領着一道素白的身影入殿。
虞靈犀從座上擡首,看見了站在兩名吏員後的薛岑。
在大理寺中關了近一個月,他看上去瘦了一些,風華絕代的溫潤褪成蒼白的憂鬱,如同明珠蒙塵。
但他的眼睛依舊溫良乾淨,看着明麗無雙的雲鬢美人半晌,乾燥的脣幾番翕合,撩袍行禮道:“罪民見過二……王妃娘娘。”
稱呼在嘴邊拐了個彎,顯得格外乾澀。
“薛二公子請起。”
虞靈犀擡臂,虛扶起了他。
薛岑轉過頭輕咳一聲,兩家浮現些許淺紅,是百花殺的殘毒在他體內作祟。
虞靈犀轉頭,命侍從將早就準備好的包裹奉上。
見到那滿滿當當塞滿包裹的珍貴物件,薛岑一愣,隨即搖首道:“將死之人,不敢承娘娘恩惠。”
他的眼睛,始終不敢望向虞靈犀的方向。
明明她那麼溫柔耀眼,耀眼到只需遠遠瞥上一眼,就能逼出他的淚光。
“我也承過你的恩惠。”
虞靈犀起身,將包裹中的物件一樣一樣打開給他看,“這是我讓人煉製出來的解毒丸,有足足一年的份量,可暫時壓制你體內毒性。這是通關路引,還有我親筆所寫的引薦信,從京城往北一路去雁城,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藥郎,他會幫你……”
聽到這,薛岑才明白虞靈犀的意思。
“娘娘這是,要放我走?”
薛岑胸膛起伏,艱澀道,“我罪孽深重,唯有以死謝罪,娘娘怎可……”
“是夫君的意思。”虞靈犀刻意搬出寧殷。
薛岑一愣,心中苦味悠長。
“何況罪孽深重之人,已受到應有的懲罰。薛二公子若消極尋死,死如鴻毛之輕,那才真真叫人瞧不起。”
虞靈犀淺淺一笑,溫聲道,“就當是登基大典前的大赦天下,去吧。人總要爲自己活一次,山高海闊,任君遨遊。”
人總要爲自己活一次。
輕柔的話語,卻有着振聾發聵的力量。
薛岑回想起自己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活於父輩庇護之下,永遠都是被家族被動裹挾着前行。當家族露出華麗外表下的骯髒黑暗,信仰崩塌,他好像一下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方向。
飲下毒-藥,既是爲了向虞家贖罪,也是爲了挽救岌岌可危的薛家。
他從未想過活着解決問題,以大義凜然的行徑,來掩飾內心以死逃避的懦弱,何其可笑!
心中迷障散去,薛岑溼紅了眼眶。
他還未來得及收攏薛嵩的骸骨,還未來得及看一眼革職出京、病危的祖父,他還有許多許多的事可以做……
薛岑擡起眼來,像年少時那般溫和地望向她,緩緩攏袖躬身道:“薛岑,多謝娘娘!”
“那麼,再見。”
虞靈犀點點頭,與他錯身出了大殿,走入萬丈斜陽之中,鍍着金粉的身姿挺拔窈窕,隱約搖曳着耀目的威儀。
出了大理寺,便見一輛馬車停在階前。
車簾半開,裡頭深紫王袍的俊美青年閒散斜倚,正撐着腦袋看她。
虞靈犀眼睛一亮,鬆開搭扶着着胡桃的手,笑吟吟提裙上了馬車:“你怎麼來了?”
“接人。”寧殷挪動手指,點了點身側的位置。
於是虞靈犀挨着他坐下,膝蓋有意無意隔着衣料輕蹭他的腿彎,笑得無瑕:“夫君朝中事務繁忙,還要抽空來接妾身,真是體貼。”
話爲落音,人已到了寧殷懷中。
“歲歲去見了討厭的人。”他眸色深深,俯身啄了啄她的眼睫。
“有本王討厭之人的味道。”他往下,咬了咬她精緻凹陷的鎖骨。
虞靈犀覺得寧殷特別有意思。
他耍瘋時對他自己的身體極狠,割頭髮、刺青乃至於割掌放血,眼都不眨一下。然而對她吃味,話說得再狠,也只敢用嘴懲罰她。
因爲知道他異於常人的珍愛方式,虞靈犀才格外心疼。
“有些事因我而起,自然也要由我結束。”
虞靈犀癢得打了個哆嗦,止住寧殷繼續往下的嘴,“何況釋放薛岑之事,不是你昨晚親口答應了的麼?”
寧殷眼尾一挑:“我昨晚何時說過?”
“……”
虞靈犀滿腦子都是急促的金鈴聲和寧殷胸口鮮紅的刺青,不由臉頰一熱,軟軟惱了他一眼。
寧殷笑得愉悅,讓她看着他,就像昨晚一樣。
“不如,歲歲幫本王回憶一番?”
馬車搖晃,他低沉好聽的嗓音卻四平八穩,“今夜想搖鈴鐺,還是印章?”
虞靈犀不想理他。
入夜,寢殿燈影明媚,榻上美人烏髮及腰,斜倚而坐。
是和美人璽上一樣的妝扮姿勢,只是溫香軟玉,白得耀眼。
“墨玉印章哪有真人有意思?”
虞靈犀打了個哈欠,忍着春末的涼意,望着身披一身清冷水汽而來的寧殷,“像嗎?”
寧殷在榻前頓了頓。
因他習慣於掌控一切,習慣於虞靈犀的溫柔縱容,倒忘了當初她纔是那個最擅撩撥的人。
寧殷嘴角揚了揚,傾身欣賞。
虞靈犀卻是按住他:“這章,自然是由我蓋在你身上。”
她刻意加重“上”字,大有馴服馭龍的野心。
寧殷眯起了眼眸,壓迫感漸漸侵襲。虞靈犀卻是一咬脣,大着膽子蓋章,然而畢竟沒有以下犯上的經驗,蓋得磕磕碰碰。
許久,寧殷發出一聲低啞的悶笑,慢條斯理道:“不如我跪你?”
容不得拒絕,視線陡然翻轉。不敬鬼神、不拜天子的靜王殿下,爲她跪了半宿。
……
四月初,登基大典如期舉行。
天高雲淡,皇旗獵獵,百官宮人肅穆而立,恭迎登壇祭天地社稷。
虞靈犀烏髮高綰,鳳冠花釵,畫着精緻大氣的妝容,一身織金鳳袍葳蕤拖地。而她前方,一襲玄黑冕服的寧殷挺拔俊美,淡漠的側顏透着睥睨天下的威嚴。
按照禮制,皇后應落後於天子一步。
然而在登上長長的白玉階前,寧殷卻是停住了腳步,當着百官禁衛的面牽起虞靈犀的手,與她並肩踏上石階。
虞靈犀一緊,隨即明麗一笑,扣緊了他硬朗修長的指節。
邁上最後一級石階,旋身而望,天地浩瀚,江山殿宇盡收眼底。
雄渾的號角吹響,衆臣叩首,山呼陛下萬歲,皇后千歲。
呼聲迴盪在宮中,震耳欲聾,虞靈犀以餘光瞥着身側的寧殷,眸色是從未有過的明亮。
前世那個陰鷙的瘋子終於站在了陽光下,站在頂峰,堂堂正正的接受衆臣叩拜。
冗長的祭祀過後,便要入金鑾殿接受百官的朝拜。
巍峨的大殿漆柱殷紅,金龍盤旋而上,最前方的龍椅已經置換過全新的,因爲寧殷嫌髒。
老皇帝用過的臣,使過的物件,他都嫌髒。
虞靈犀坐在了龍椅旁邊的位置,百官井然入殿,再拜叩首。這麼近的距離,虞靈犀看到了最前排的阿爹,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是那樣的慈愛而有力。
新帝登基當日,通常都會頒佈一道聖旨籠絡民心,譬如大赦天下,亦或是減免三年賦稅。
連戶部尚書也建議道:“如今燕人縷犯我朝邊境,引起百姓恐慌而至糧價飛漲。若陛下能減免賦稅,澤被衆生,乃天下福祉!”
一些人點頭附議,俱是等待座上看似閒散,實則極具凌寒壓迫的年輕新帝開口定音。
“燕人南下殺人劫掠,你們不想着怎麼把東西搶回來,卻讓朕減免賦稅。”
寧殷呵笑一聲,“揚湯止沸、粉飾太平這一套,倒讓諸位玩得挺明白。”
此言一出,戶部尚書惶然下跪:“老臣愚鈍,求陛下指點!”
寧殷叩了叩龍椅扶手,擡眸道:“殺回去。”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新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驅逐外患,這可是建朝以來頭一遭!稍有不慎,則會被扣上“窮兵黷武、好戰喜殺”的帽子。
這……這實在是一個劍走偏鋒的決定。
只有虞靈犀知道,寧殷是要用燕人的血來立威。
減免賦稅只能讓百姓稍稍好過三年,而三年避戰,足夠將剛剛崛起的燕人養得膘肥體壯,更加難以對付。而此戰若勝,震懾天下,纔是激起士氣、一勞永逸的法子。
仗要打,但不是前世那般的打法。
“燕人今日劫掠糧草,明日便是攻奪城池,殺我子民。步步蠶食,永不饜足。”
虞靈犀端坐鳳位之上,一字一句清越道,“他要戰,我便戰。我衛朝沒有懦夫!”
寧殷瞥過眼,望着她的眸中蘊着恣意的笑意。
她說她要站在他身邊,而非身後。
原來,不知是說說而已。
殿中,大將軍虞淵主動出列,聲音渾厚道:“臣願請纓,爲蒼生一戰!”
緊接着,虞煥臣出列:“臣請隨父親出征,驅逐燕人!”
聲音迴盪在殿中,振聾發聵。
寧殷慢條斯理道:“難得有虞將軍這樣的聰明人。”
一錘定音,朝中不少觀望之人紛紛跪拜,齊聲道:“陛下聖明!皇后英明!”
接下來的日子忙碌而充實。
虞靈犀做靜王妃時,整日除了散步看書,便是休憩烹茶,日子清閒得近乎無聊。
而此番剛做皇后,許多東西都要慢慢學,忙得腳不沾地,別說烹茶,便是坐下來好好喝口茶都是奢侈。
可虞靈犀並不後悔,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決策,都有着莫大的意義。
因要出兵迎戰,軍費開支極大,虞靈犀便着手裁減了一半宮人數量,遣散未生育的先帝妃嬪,開源節流,爲寧殷分擔壓力。
正吩咐女官去辦此事,便見殿中走進一人。
不上朝時,寧殷不常穿龍袍,只穿着一身殷紅的常服負手踱來,襯得面容冷白清冷,深邃俊美。
“你來啦,奏摺都批閱完了?”
虞靈犀親手給他斟茶,展開明媚的笑來。
寧殷嘖了聲,撩袍坐下:“歲歲不關心我,倒關心奏摺?”
虞靈犀以名冊遮面,只露出一雙杏眼:“哪有?”
寧殷瘋是真的,聰慧也是真的,堆積如山的奏摺在他面前就像捏泥一般輕鬆,再難的問題熬上半宿也能解決。
雖然他時常批閱到一半就摔了奏摺,盤算去抄個不聽話的大臣全族,亦或是將“拖下去砍了”掛在嘴邊,將身邊人嚇得夠嗆。
但不可否認的是,虞靈犀對他的手段欽佩到近乎嫉妒的地步。
她自恃不笨,但在寧殷面前終究差了些火候。
若有他一半的雷厲風行,也不至於光是裁減宮人便忙了近十日。
見寧殷看着自己,虞靈犀忙將手頭的事情彙報:“出征北燕之事,有阿爹和兄長在,你不必擔心。”
前世寧殷手下沒有能行軍打仗的出色武將,所以一場戰爭才拖了兩年,耗盡人力財力,引來罵聲無數。
這輩子有父兄在,且朝中奸佞已拔除,必定不會再步前世後塵。
寧殷似乎對此事並不關心,依舊看着她。
虞靈犀又道:“我將宮人數量裁減爲一半,每年可省下至少七萬兩開銷。有幾位沒生育的老太妃不願出宮,小鬧了一陣,不過已經擺平了。”
見寧殷還望着自己,虞靈犀有些心虛了,反省了一番,方拉了拉他的衣袖:“怎麼了,寧殷?”
莫非哪位大臣做事說話出了錯,惹着他了?
正想着,眼前一片陰影落下。
寧殷伸指碰了碰她眼底淺淡的疲色,而後將她手中的名冊抽出來一扔。
吧嗒一聲輕響,將殿中立侍的宮女駭得一顫。
虞靈犀眨眨眼:“怎麼……”
話未說完,寧殷已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出了大殿。
外面陽光正好,雲淡風輕。
空氣中浮動着暮春的花香,沒了料峭的寒意,卻又不顯得燥熱。虞靈犀被寧殷拉着走過長長的宮道,淡金的裙裾飛揚,直到御花園的海棠霞蔚鋪展眼前,她才明白寧殷是特意帶她出來散散心。
虞靈犀本不喜歡海棠,前世趙府就種着大片海棠花。
“不喜歡?”
寧殷看出了她那一瞬的遲疑,隨即瞭然的樣子,“砍了。”
侍從動作很快,真的開始伐樹掘花。
眼看着海棠花要慘遭毒手,虞靈犀哭笑不得:“別!砍了重新栽種,又得花上千兩銀子。”
她好不容易纔省出來的銀子呢!
怕寧殷真的將海棠苑夷爲平地,虞靈犀只好拉着他繼續往前。
前面是一片山茶,大朵大朵層層疊疊,開得極美。
沿着花苑走了兩刻鐘,隱隱露出一座凋敝陰冷的宮殿,以高牆圍攏,密不透風。
身側的寧殷目光一頓,緩下了步伐。
虞靈犀並未察覺,擡手遮在眉前道:“前面是什麼宮殿?怎麼如此荒蕪?”
“朝露宮。”寧殷道。
“什麼?”虞靈犀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朝露宮。”
寧殷又淡淡重複了一遍,“它還有個名字,叫冷宮。”
虞靈犀想起來了:這裡是先帝關押寧殷母親的地方。
寧殷在此處過了十二年煉獄般的生活,然而逃離煉獄,又墜入另一個煉獄。
虞靈犀一時看不懂寧殷眼底的黑寂是什麼,她只感到了綿密的痛意。
“我們換條路走吧。”
她體貼地握着了寧殷的手指,朝他淺淺地笑。
寧殷眼底重新浮現出光來,勾着興致的笑:“想不想進去瞧瞧?”
虞靈犀搖搖頭:“不想。”
“撒謊。”寧殷捏了捏她的尾指。
虞靈犀的確想,有關寧殷的一切,她都想了解。
但她知道這是寧殷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不想他受傷。
她可以往後偷偷前來看看,獨自心疼一會兒,再回去用力地抱抱他。
但,虞靈犀低估了寧殷那股近乎自虐的狠絕。
當他下定決心放下心防時,是願意將心底的傷口血淋淋撕開,然後捧到她眼前展示的。
“這是那個女人關押我的小屋。”
寧殷指了指側殿耳房,“每次我不聽話,便會鎖在這裡頭關上一夜。”
當然,如果老畜生來找她過夜,他也會被關進這裡面,聽着外頭斷續傳來的難堪哭喊,絕望地捂住耳朵。
“有一次那個女人被折騰得發病了,忘了我還在黑屋裡,我在裡頭呆了兩天一夜才被人發現。”
寧殷用若無其事的嗓音,說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伸手推了推,腐朽的門板應聲而倒,揚起一地塵灰。
他擡袖遮住虞靈犀的口鼻,將她攬入懷中,朝逼仄的黑屋裡望了眼,意外道,“竟然這麼小?兒時呆在裡面,總覺得又黑又空蕩。”
“小孩的身形小,所以纔會顯得屋子空蕩。”
虞靈犀說着,已能想象幼年的寧殷如何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裡,縮成小小一團顫抖的模樣。
呼吸一窒,她拉着寧殷往外走。
可院子裡的記憶也並不美好。
“七歲從此樹上摔下來過,爲了撿別人不要的紙鳶。”
他望着院中那株枯死的歪脖子槐樹,眯着眼道,“真蠢。”
再往前走,便是落滿塵土枯葉的石階。
“這裡,是那個女人罰我下跪的地方。”
寧殷又指着階前一塊嵌滿鋒利碎石的地磚,笑着給她介紹,“捲起褲管,跪上半個小時,膝蓋就會紅腫。跪上一個時辰,皮開肉綻,跪上一日,人事不省。”
“別說了,寧殷。”
虞靈犀再也聽不下去,壓抑道。
而回憶如凌遲,施加在寧殷身上的痛苦只會比她更甚。
寧殷撫去她眼角的溼痕,過了許久,才湊過來低沉道:“那個女人一定羨慕我。”
他的聲音是輕鬆的,帶着些許得意。
“是的,她羨慕你。”
虞靈犀抱住了寧殷,將臉埋入他的胸膛,“因爲你比她幸福,因爲……我愛你。”
咬字很輕,但寧殷聽見了。
他眯着晶亮的眸,像是贏了一個看不見的敵人,像是贏了小黑屋中那個狼狽又無助的自己。
牆邊有一抹紅,走近一看,是一株羸弱的鳳仙花。
莖瘦葉蔫,瘦弱得彷彿風一吹就倒,但它依舊在石縫中活了下來,還開出了一朵火紅的花。
“有花。”虞靈犀笑道。
這座壓抑的囚籠裡,有生命在苟延殘喘,在熱烈綻放。
“你知道嗎,鳳仙花是有蜜汁的。”
她小心地摘下了那朵即將枯萎的花,遞到寧殷面前,“不信你嚐嚐。”
寧殷垂眸看着那朵着實算不上美麗的花朵,片刻,傾身俯首,就着她的手叼住了那朵花,輕輕含住。
豔紅綻放在他的薄脣間,涼涼的,有些苦澀。
虞靈犀輕巧一笑,拉着他的衣襟踮起腳尖,仰首吻住了他脣間的花。
風起,樹影婆娑。芳澤輾轉,淡紅的花汁順着脣瓣淌下,又很快被舐淨。
風停,陽光越過高牆灑落他的眼底。
寧殷擡指抹了抹她如鳳仙花一般豔麗的脣,附耳道:“這蜜汁,不如歲歲的甜。”
虞靈犀眸光瀲灩,氣喘吁吁道:“陛下,注意言行。”
寧殷笑得很是愉悅。
鬧了這麼一通,虞靈犀累了,便拉着寧殷尋了快乾淨的石階坐下,將頭靠在他寬厚的肩頭。
片刻,只聞涼風拂動積葉的窸窣聲響。
寧殷垂眸,靠在肩頭的美麗皇后已然輕淺睡去。陽光越過高高的牆頭,鍍在她的上半張臉上,眼睫和髮絲都在發光。
寧殷記憶中的冷宮,只有無盡的黑暗和陰冷。
但現在,有光。
在這裡睡覺會着涼,寧殷索性抄住她的膝彎,將她整個抱起,往坤寧宮的方向行去。
紅牆金瓦,宮人紛紛避讓叩拜,一襲朱袍的年輕帝王抱着他的皇后跨過伏地的宮人,旁若無人,一步一步穩穩走過漫長的宮道。
微風拂面,金色的披帛長長垂下,如同金霧飄散。虞靈犀腰間的龍紋玉佩與寧殷腰帶上垂掛的瑞兔香囊相碰,輾轉廝磨。
輕微的顛簸中,虞靈犀迷迷糊糊哼了聲。
“寧殷。”
“嗯。”
“別怕。”
“……嗯。”
斜陽照在他們身上,長長的影子合二爲一,雋美如畫。
事事皆如意,歲歲常安寧。
日日復年年,直至永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