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過後,受邀圍獵的各家子弟皆已到齊,各自在山腳尋了平坦避風的地方安營紮寨。
“小姐,已經找青霄侍衛問清楚了。”
胡桃端着一盆清水進帳,替虞靈犀挽起袖口道,“原本隨行的馬奴昨夜都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的,病得起不來了。管家實在找不到其他人手,偶然間見那個乞兒擅馭馬,便臨時叫他來頂替,說是隻讓他幫着看管馬匹,不許來小姐跟前近身伺候,想來出不了什麼問題。”
虞靈犀將手浸泡在清水中,心裡想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縱使寧殷備受冷落,在宮裡沒有什麼存在感,可畢竟是曾經的皇子,而此番圍獵的世家子弟中不乏有皇親國戚,他就不怕被人認出來嗎?
越想越覺得寧殷的過往是個謎,她從來不曾看透過。
“歲歲,快出來!各家已經整頓好,準備圍獵了。”唐不離的聲音自營帳外傳來,打斷虞靈犀的思緒。
午後的陽光剛剛好,曬得人渾身毛孔都舒張開來。
各家子弟果然已經手挽良弓,在林子外集合了。家世大講究排場的,還養着鷹奴和獵犬,一時鳥鳴犬吠,好不熱鬧。
虞靈犀換了身方便騎射的緋色胡服,手捏絞金小馬鞭,馭着那匹阿爹花重金得來的西域紅馬信步而來。
馬是寶馬,人是美人,一襲緋衣在陽光下明麗無雙,比平日玉釵碧裙的模樣更爲奪目。
一時間,各家子弟望向她的眼神都帶着明顯的驚豔之色,大概沒想到虞家養在深閨裡的病秧子小女兒,竟是這樣花容月貌的美人。
薛岑最先策馬過來,繞着她走了一圈方勒馬停下,溫聲道:“二妹妹,林中地勢複雜,待會你跟着人羣走,切莫跑遠。”
“好。”虞靈犀頷首,和他一起加入狩獵隊伍,立在虞辛夷身側。
號角一響,百騎捲過長坡,,競相絕塵而去,驚起林中飛鳥無數。
衝在最前面的是一身戎服的虞辛夷,還有一名挽着雕金大弓的華貴少年與她並駕齊驅,不分伯仲。
那少年的身影看着有幾分眼熟,應是前世在某次宴會上見過。
虞靈犀留了個心眼,打馬向前問唐不離:“阿離,最前面那個挽着雕金弓的少年,是誰?”
唐不離手搭涼棚朝前望了眼,隨即“哦”了聲:“南陽小郡王寧子濯,當今聖上的親侄子。”
隨即她眼睛一眯,用馬鞭輕輕頂了頂虞靈犀的肩膀,神神秘秘道,“小郡王雖是皇親,但就是個被寵壞的小紈絝,你就別想啦!老老實實和你的薛二郎在一起,我看這滿場未曾婚配的世家子弟中,也就他的相貌才學配得上你……”
話題越扯越遠,虞靈犀及時打住:“我不過隨口一問,你想哪兒去了?”
正說着,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女聲,細細喚道:“靈犀表妹。”
虞靈犀回頭,看到了僵硬騎在馬背上的趙玉茗。
無意識捏緊繮繩,前世寄居趙府遭遇的種種交疊閃過腦海,最後定格在趙玉茗那張被劃得血肉模糊的臉上。
或許她該鬱憤。
但只要想起前世被逼按上去攝政王府的軟轎前,趙玉茗那句淡漠的“表妹,你要認命”,便什麼不平鬱憤都沒了,只餘無盡的空洞。
虞靈犀於馬背上直身,淡淡應了聲:“表姐。”
趙玉茗身後還跟着一個年輕男人,生得眉眼細長而臉頰瘦削,看上去十分陰柔沉默,是趙家收養的義子。
趙玉茗不會騎射,騎馬騎得生疏且緩慢,半天才行至虞靈犀面前,目光掃過她鬟發上的珠釵,笑道:“表妹的這對珠釵,甚是好看,不知是在哪家鋪子買的?”
葉縫間光影灑落,虞靈犀的眸中映着斑駁。
旁人都說趙玉茗和她有幾分相像,而今看來,卻是一點也不像。
趙玉茗的五官柔弱寡淡許多,眼裡像是蒙着霧氣似的,楚楚動人,卻缺乏光亮。
虞靈犀自然不會說實話,只隨意答道:“去年的舊款式,並非什麼好東西。”
趙玉茗笑意一頓,臉色迅速泛紅,而後褪成蒼白。
她垂下眼,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她家世不如虞靈犀,沒有可靠的父兄撐腰,身上穿的就是去年的舊衣裳。
遠處傳來的歡呼打破了林間的寂靜。
唐不離眼睛一亮:“看來有人獵得頭籌了,這麼快!”
“走,去看看。”虞靈犀顧不得理會趙玉茗,一揚馬鞭穿林而去。
虞辛夷獵到了一頭雄鹿,拔得頭籌,順手將帶有虞家族徽的旗幟插在林中,颯爽無比。
而一旁,南陽小郡王角逐失敗,累得俊臉緋紅,氣喘吁吁地騎在馬背上,不甘地瞪了虞辛夷一眼。
“剛纔我看你是個女人,才讓你三分,下次本王絕對不會手下留情了!”
寧子濯將一支箭擲在虞辛夷腳下,昂首宣戰道,“再來!”
虞辛夷揚眉一笑,翻身躍馬道:“小郡王,待會若是再輸丟了臉面,可不許哭!”
衆人起鬨,寧子濯受到羞辱似的,臉更紅了,氣沖沖喊道:“誰哭誰是狗!”
說罷一揚馬鞭追上虞辛夷,將一干侍衛甩在身後。
南陽小郡王是個孩子心性,虞靈犀看得好笑,心裡倒是篤定,虞家的政敵不可能是他。
唐不離命人將那頭雄鹿擡回營帳,圍觀的人也各自四散狩獵去。
人羣已經跑得很遠,虞靈犀的射藝和體力都不如阿姐,在林中轉了幾圈,便和唐不離等一干貴女回了營帳。
斜陽穠麗,溪水泛着金鱗般的暖光。
虞靈犀馬背上掛着兩隻獵來的灰兔,馭馬朝營帳後的簡易馬廄行去。
馬背很高,她正猶疑跳下來會不會受傷,便見一抹熟悉的身影走了過來,交疊雙臂半跪在馬鐙下,爲她搭了一條人臂梯子。
寧殷?
虞靈犀愣了愣,踩在馬鐙上不上不下。
“我沒有踩人凳的習慣,你讓開些。”她道,語氣輕輕柔柔的,但聽得出來些許不悅。
既然決定留下寧殷,她就得將他這些折辱人的臭毛病一點點改過來。
寧殷抿了抿脣,依言起身,退了一步。
虞靈犀定神,踩着馬鐙下來,落地時仍是一個踉蹌。
“小心。”
寧殷第一時間扶住了她,修長的手指帶着些許涼意,結結實實地攥住她的腕子上。
虞靈犀心一緊,指尖下意識發顫。
四目相對,寧殷的眸子漆黑平靜,沒有一絲掌控或是慾念。
虞靈犀這纔回過神來,面前的少年,的的確確不是前世的寧殷。
“謝謝。”她鬆了一口氣,動了動手腕。
寧殷順從地鬆了手,想了想,他擡眸,朝虞靈犀露出一個毫不吝嗇的笑來。
瑰麗的晚霞落在天邊,倦鳥歸林,少年的笑像是山間最乾淨的清泉,足以滌盪所有的陰霾。
都說薛岑光風霽月,有潘安之貌,但笑起來的寧殷,便是十個薛岑也比不上。
自從除夕那夜,虞靈犀讓寧殷“笑一個”後,從此每次見他,他都會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來。
好像這樣就能讓她開心,讓她不那麼討厭自己。
虞靈犀想,他顛沛流離這些年,一定鍛煉出來了超乎常人的警覺性和敏感度。否則他如何能敏銳地察覺到虞靈犀埋藏心底的那點怨憤和疏離,從而抓住一切機會討好表現呢?
“以後別硬逼着自己笑了。”她道。
寧殷流露些許不解,問:“小姐不喜歡?”
“倒也不是。”
虞靈犀眼裡也有了淺淺的笑意,卻故意抿着脣線,認真地教育他,“但無端發笑,挺傻。”
她將繮繩交到寧殷手裡,語調輕快了不少,“替我照顧好馬匹。”
說罷晃盪着手裡的小馬鞭,迎着光朝營帳走去。
日落時分,擊鼓收獵。
溪邊的草地上堆了不少飛禽走獸,唐不離正派人清點,按照其身上的箭矢族徽清點各家得了多少獵物,從而選出魁首。
清點了好幾輪,都是虞家獵得的獵物最多,不論數量,便是鹿、獐子這樣稀少的獵物,也得了不少。
南陽郡王寧子濯次之,再往下便是薛岑等人。
最少的,是趙玉茗府上的箭矢,只有一隻兔子和一隻毛色極差的黃狐狸。
夜裡營帳前燃起了篝火,男女少年各圍一圈,炙肉分食,分享今日的戰利品。
虞靈犀命人割了一腿鹿肉,分給隨行的侍從,而後又挑了些瓜果和熱騰騰的炙肉,吩咐胡桃道:“這些,單獨給寧……”
頓了頓,她改口:“去給那個養馬的乞兒送過去。”
剛安排完,便聽同行的女伴中有人問:“怎麼不見趙府的玉茗姑娘?”
兵部劉侍郎家的嫡女瞥了虞靈犀一眼,雖帶着笑,可說出來的話卻綿裡藏針:“誰叫有人搶盡了風頭,將林子裡的獵物都獵光了,不給人留活路。趙府姑娘哪還敢露面?”
當初北征之事,父兄第一個懷疑的便是兵部劉侍郎,如今再看劉家姑娘的態度,可見兩家關係的確不好。
這一場狩獵,虞家風頭正盛,哪些人歆羨、哪些人妒忌排擠,虞靈犀都記在心裡。
畢竟,這羣少男少女們背後代表的,都是他們父輩家族的利益。
外頭篝火熱鬧,趙玉茗的營帳卻是一片冷清。
營帳外有幾條人影走過,議論道:“我原先覺得趙家姑娘是個美人胚子,可今日她和虞家小娘子站在一起,倒像個泥人石頭似的失了顏色。”
另一人笑道:“可不是麼!我要是薛岑,我也喜歡虞小娘子,那容貌身段……嘖嘖!”
腳步聲響起,外頭議論的聲音戛然而止。
趙玉茗看着擱在案几上的那袋箭矢,聞言袖中五指緊扣,眼裡的哀傷更重,泫然欲泣。
不稍片刻,趙須端着烤好的兔肉進門,見到趙玉茗獨自黯然神傷,眼裡閃過明顯的心疼。
“吃點東西吧,玉茗。”
趙須撕下一腿兔肉,小心翼翼地喂到趙玉茗脣邊,“那些亂說的人,我已經趕跑了。”
趙玉茗搖了搖頭:“他們說得沒錯,表妹那樣光芒萬丈的嬌嬌貴女,合該所有人喜歡的。”
“我就不喜歡。”趙須說。
趙玉茗看了他一眼,眼淚沒忍住淌了下來:“你不喜歡有何用?我沒有她那樣的好父親、親兄長撐腰,走在哪裡都會被人拿來比較取笑,要比她低人一等。”
“不會的。明天狩獵,我一定會是頭籌,一定會給你撐腰長臉。”
趙須一見義妹的眼淚就心如刀絞,眼中閃過一抹暗色,“到那時候,沒人再敢輕視取笑你。”
……
殘月西斜,篝火熄滅,只餘一點火星嗶剝升起,又轉瞬消失。
大家都睡了,營帳一片靜謐。
樹林裡森森然透着寒氣,一隻灰隼劃破夜空,準確地落在了寧殷的手臂上。
剛取下情報,便見樹林外傳來了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寧殷耳力極佳,立刻就分辨出這聲音是從虞靈犀的馬廄傳來的。
他慢悠悠擡指壓在脣上,示意臂上訓練有素的灰隼別動。而後身形一轉,隱在樹幹後的陰暗中窺探。
一條黑影鬼鬼祟祟地摸到馬廄,然後掏出一包什麼東西倒入馬槽之中,伸手攪拌一番,復又匆匆離去。
待那黑影徹底消失不見,寧殷方擡臂放飛灰隼,從樹幹後轉出來。
他負着手,信步走到馬廄間,隨手撈了一把草料置於鼻端嗅了嗅。
隨即脣線一揚,喉間悶着極低的嗤笑,眸子在月光下映出涼薄的光。
看來不用他出手,已經有人迫不及待要放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