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輩子, 虞靈犀自恃清白坦蕩,不曾有絲毫對不起寧殷之處。
她告訴自己可以不恨、不怨,但不能忘記自己曾遭遇過什麼。
可是,人一旦反覆提醒自己曾受過的委屈, 怎麼可能絲毫不介懷?
她理所當然地收留寧殷, 將其當做庇護虞家的跳板。她告誡自己不能步前世後塵, 與他有超出“各取所需”以外的任何情愫……
可到頭來抽絲剝繭, 自己是受害者, 亦是殺人的工具。真正無愧於心的, 反而是這個壞得坦蕩的瘋子。
虞靈犀知道錯不在自己, 她只是感到莫大的諷刺,爲這半年來的一葉障目與偏見。
“沒人欺負我。”
虞靈犀鼻尖微紅, 溼着眼眶看他, 抿着脣輕聲補充,“以後,不會再有人欺負我們。”
她說的是“我們”, 眼裡有看不透的情緒流轉, 和以往不太一樣。
奇怪的是,寧殷卻並不討厭這兩個字。
“小姐到底, 從藥郎那兒聽到了什麼?”他問。
“趙玉茗所中之毒,名爲‘百花殺’,乃是受降部族通過‘美人計’,謀害前朝皇帝的奇毒。”虞靈犀將藥郎所說的複述一遍, 竭力平復自己波動的聲線。
寧殷對天下惡毒的東西感興趣,聞言道了聲:“這毒倒是有趣。”
“一點也不有趣。”
虞靈犀神情肅然, 握緊手指道,“以一個毫不知情的活人爲餌, 去毒害另一個人,惡毒至極。”
當然,最毒的是那下毒之人。
寧殷看了虞靈犀許久,捏着虞靈犀下頜的手鬆了鬆,指腹上移,拭去她眼角的溼痕。
男人的指節硬朗,力道不算太溫柔,卻給人前所未有的安定。
“那麼,小姐因何對這毒如此介意?”
虞靈犀溼潤的眼睫輕輕一抖。
如果寧殷知曉,上輩子她亦是此毒的容器,並在牀榻糾纏後吐了他一身的血……大概會捏斷她的脖子,丟進密室中再陳屍一次吧?
她搖了搖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兩輩子沒正經流過幾滴眼淚,每次失態都是在寧殷面前。
她後退一步,吸了吸鼻子,再擡首已經恢復了些許平靜。
寧殷對前世一無所知,可她不能忘,有些事必須要解決。
“趙玉茗是在進宮前一日中毒的,莫非有人要借她謀害太子?”
虞靈犀在心裡推演了一番,前世寧殷樹敵太多,想讓他死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實在排查不過來。
但如果下毒之人亦是太子勁敵,能同時與寧、趙、虞三家有交集,那排查的範圍便小多了。
正想着,寧殷低沉散漫的聲音傳來:“若目標是東宮,便不會讓那女人在入宮前暴斃。”
虞靈犀覺得寧殷說的有道理。
或許只有“壞人”,才最瞭解壞人的想法。
思及此,虞靈犀側首,聲音還帶着些許鼻音:“你說,趙玉茗到底做了什麼,纔會惹來殺身之禍?”
寧殷沒心沒肺地想:殺人需要什麼理由?
心情好殺個人,心情不好再殺個人,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或是虞靈犀此時的神情太過凝重,又或是她方纔帶着哭腔的模樣太過招惹人,寧殷便將到嘴邊的涼薄之言嚥下,慢慢道:“許是她擋了誰的路,或是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秘密。”
虞靈犀點頭,這個答案也許只有等到查出趙玉茗死前去見了什麼人,方能揭曉。
“小姐!”遠處傳來胡桃焦急的呼喚。
虞靈犀忙擡袖擦了擦眼睛,鎮定心神轉身,便見胡桃領着侍衛自寺牆下尋來。
“回去吧,衛七。”
虞靈犀怕侍從起疑,邁步欲走,卻被勾住袖邊。
她順着勾住袖邊的修長指節往上,落在寧殷俊美深邃的臉上,疑惑地偏了偏頭。
寧殷以指腹漫不經心地捻着她柔軟輕薄的袖邊,漆黑的眼眸望不見底,許久,方俯身稍稍湊近。
“小姐別忘了,衛七隨時聽候差遣。”
風起,他低沉的嗓音伴隨着翩躚的竹葉落在耳畔,於心間盪開一圈漣漪。
……
“這金雲寺有些邪氣。”
馬車上,胡桃一邊給虞靈犀搖扇納涼,一邊氣呼呼道,“否則爲何每次小姐來這,都會突然變得怪怪的?”
虞靈犀沒有搭理胡桃的嘟囔,滿腦子都是那兩尾死去的金魚,以及“百花殺”的藥性。
她索性接過胡桃手中的紈扇,自個兒搖了起來,竭力將注意力放在正事上。
“胡桃,你讓管事將衛七的月例升兩級。再取些舒適的布料,給他做幾套夏衫置換。”
虞靈犀想着,這是寧殷應得的。
胡桃想的卻是另一樁事。
自那皮囊俊美的乞兒入府後,小姐既是收留他、給他名字,又給他超出侍衛以外的自由,幾次小姐消失不見,最後都是和這個叫“衛七”的一同出現。
現在又將他的月錢升至客卿之上,極盡信任……
莫非,小姐真看上他了?
胡桃有些爲難。
於情,她身爲小姐的貼身侍婢,不管小姐喜歡什麼樣的人,她都打心眼裡支持;
於理,小姐是錦繡堆里長大的嬌嬌貴女,她更希望小姐能嫁一個門當戶對、能護住她的良人。
那衛七雖長得好看,可到底是個來歷不明的僕從,給不了小姐足夠舒坦的生活呀!
若是隻清貧些倒也無妨,就怕他居心不良,貪圖將軍府的權勢才迷惑了小姐……
胡桃越想越爲主子擔心,欲言又止。
回到將軍府,虞夫人正在查驗管家採辦回來的旗羅傘扇等物。
一個多月後便是虞煥臣的婚事,他尚在洛州賑災,這些事便由虞夫人爲他操心。
虞靈犀向前,幫着挑了挑請柬樣式和綢緞,便見虞夫人溫柔地撫了撫她潮溼的鬢角,問道:“歲歲的臉怎麼這麼紅?別忙了,這裡有阿孃把關呢,快去歇息吧。”
虞靈犀放下請柬,以手背貼了貼臉頰,果真燙得很。
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寧殷的那句“隨時聽候差遣”。
她知道寧殷是什麼意思:明日,便是最後一次毒發。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便面頰生熱,躁動之間還夾雜着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
她不知自己在害怕什麼。
連晚膳也顧不上吃,虞靈犀回了自己房中歇息。
手中的扇子越搖越快,想了想,虞靈犀開門喚來門外候着的小侍婢。
嗓音軟軟的無甚力氣,吩咐道:“去將涼閣收拾一下,今晚我去那邊睡。”
侍婢有些訝異,現在才初夏呢,夜裡尚有些寒涼,小姐怎麼就要搬去涼閣睡?
然而一見虞靈犀面色潮紅,的確熱極的模樣,侍婢便不再勸什麼,忙不迭福禮下去安排。
虞靈犀決心搬去涼閣,是有原因的。
她的寢房與虞辛夷的毗鄰,捱得極近,她怕晚上失控弄出什麼動靜驚動阿姐,會讓她看到自己難堪的模樣。
涼閣很快收拾好了,天剛擦黑,虞靈犀便寬衣躺在榻上。
滴漏聲聲,她能感覺到自己體內有暗流洶涌,不知何時會決堤肆掠。
躺了一個時辰,根本睡不着,她索性起身將涼閣的窗戶全推開,讓涌入的夜風吹散身上的燥意。
胡桃叩了叩房門,道:“小姐,您吩咐的安神湯備好了。”
虞靈犀抱着雙臂搓了搓,低聲道:“擱在門口吧,今晚不用伺候。”
胡桃道了聲“是”,擱下托盤去了旁邊的耳房。
虞靈犀拉開門,將地上尚且溫熱的安神湯端起來,捧着大口大口飲盡。
睡一覺就好了。
只要睡着,便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她安慰自己,關門回到榻上,安靜地蜷起身子,閉上捲翹的眼睫。
虞靈犀做了一個夢。
夢裡是前世攝政王府偌大的寢殿,一切都像是蒙了層霧氣般繾綣,花枝燈影和紅綃軟帳勾勒出靡麗的色彩。
她赤着腳走在柔軟的波斯地毯上,朝榻上慵懶斜倚看書的男人靠近。
每走一步,她的心便顫上一分,待行至榻前,她擡手解下身上單薄的寢衣,鑽進了被褥。
絲滑的被褥緊貼着細嫩的肌膚,汲取着她身上溫軟的熱度。
待被褥暖得差不多了,她便小心翼翼地往旁邊挪了挪,將暖好的位置讓出,伸出白嫩纖細的指尖攥了攥男人的衣襬:“王爺……”
男人睨過俊美微挑的眼睛,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書卷。
他嘴角微動,蒼白的手抓住被褥一角。
慵懶一掀,虞靈犀整個雪白起伏的身軀便暴露在空氣之中,凍得她一哆嗦。
剛暖好的被窩又涼了,可男人並不在意,只半垂着眼眸,漫不經心地審視着她。
從頭到腳,一寸一寸,彷彿在巡視自己的領土。
虞靈犀竭力忍住牙關打顫的欲-望,眼尾泛起了漂亮可人的桃紅。直至她凍僵前,一具更爲炙熱的身軀覆了上來……
虞靈犀驚醒的時候,腿間正夾着被褥。
方纔的夢境和眼下的行爲,望梅止渴般,讓她感到無比地羞恥。
可是熱,還是很熱。
安神湯壓抑的渴望於此刻加倍反噬,洶涌決堤,衝得她腦子昏昏沉沉,手腳也像是煮熟的麪條般綿軟無力。
她知道,第三次毒發的日子終於還是來了。
不早不晚,偏偏是這個時候。
意識模模糊糊,整個人晃晃悠悠,虞靈犀分不清自己是在夢中,還是醒了。
她難受地攥緊了被褥,上等的蜀繡被她攥得皺巴巴一片。可還是沒用,她的身軀在不受控制地顫抖,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囂着需要安撫。
她想起了寧殷,想要見他,着了魔似的,想追隨夢中的放縱荒唐。
一旦壓抑,身體仿若要爆炸似的,比刮骨剔肉更爲痛苦。
虞靈犀去摸案几上備好的涼茶,可手根本沒力氣,茶湯全撒了。
她將掌心掐出了血,咬着被角翻滾許久,終是踉踉蹌蹌地下牀,打開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