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殷年少顛沛, 在衆人的想象中應是個木訥寒酸之人。
是以看到這道紫袍玉帶、蒼白英俊的高大身影,一時間衆人眼中的驚訝大過輕蔑,磨蹭了好一會兒,陸陸續續有人起身行禮。
一旁的薛岑起身欲拱手, 卻在見到七皇子容貌的那刻, 倏地一僵。
七皇子的容貌, 爲何與那曾引誘二妹妹逾矩的侍衛一模一樣?!
衛七, 衛七……
薛岑喉結微動, 緩緩攏袖, 下意識望了身側的虞靈犀一眼。
虞靈犀斂目, 隨女眷一同屈膝福禮,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 鬢釵的光澤映在她的眼中, 漾開淺淡瀲灩的光澤。
那是面對薛岑時,不曾起過的波瀾。
她幾乎要用盡所有力氣,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擡眼看他。
視線中, 一片深紫的下裳從面前行過, 黑色的官靴沒有片刻停留。
風停,清冷的檀香消散, 瞭然無痕。
“二妹妹?”
身側傳來薛岑壓低的聲音,虞靈犀這才大夢初醒,緩緩起身歸位。
寧殷在上方落座,執着酒盞淺酌, 紫袍墨發襯得他的面容越發英俊蒼冷,散漫的視線不曾在薛、虞兩家的位置上做片刻停留, 好像真的只是赴宴討酒喝的陌生人。
他來做什麼呢?
按照前世的記憶,此時他斷不會這般拋頭露面纔對。
虞靈犀心中波瀾不息, 儘管控制着不看不想,可身邊有關七皇子的議論聲卻不曾停歇,蚊蟲般往她耳朵裡鑽。
她輕吸一口氣,拿起案几上的糕點和果脯,一樣又一樣地塞入嘴中,以此分神定心。
心裡像是破了一個大洞,彷彿只有不斷地塞入吃食,才能填補那陣空落。
一旁,薛岑不動聲色地給虞靈犀遞了杯茶水,眼裡含着毫不掩飾的凝重擔憂。
又一聲唱喏,太子入場,有關七皇子的議論才漸漸平歇。
見到寧殷,寧檀眼底明顯劃過一絲冷笑。
“七弟好興致啊,孤幾次三番以禮相邀都不見你人影,今日竟肯賞臉赴宴。”
寧檀夾槍帶棒,給了一個眼神。
立即有一名綠袍文官會意起身,端着酒盞道:“太子殿下禮賢下士,厚待手足,有明主之風!臣深以爲感,敬太子殿下與七殿下一杯!”
太子瞥了寧殷一眼,扯出興味的笑來:“雖有美酒,卻無人執盞。久聞七弟流亡在外,想必對伺候人的手段頗爲了解,不知能否請七弟爲孤斟酒,好讓咱們兄弟把酒言歡?”
太子與麾下黨羽一唱一和,儼然是奚落寧殷曾淪落爲奴,等着看他笑話。
宴上衆人作壁上觀,無人爲寧殷辯駁,虞靈犀不由握指蹙眉。
一旁的虞辛夷按住了她的手背,朝她輕輕搖了搖頭。
虞家剛從風口浪尖退下,七皇子又尚未站穩腳跟,此時出頭只會授人以把柄,牽連寧殷。
虞靈犀明白阿姐的顧慮,可還是覺得心堵。
正想着,這陣沉寂中傳來玉壺斟酒的淙淙聲響。
只見寧殷親自斟了一杯酒,呈到寧檀面前,緩聲笑道:“皇兄英明神武,深得民心,這杯酒理應愚弟敬皇兄。還望皇兄不吝珠玉,多多賜教!”
寧檀沒想到他這般順從,不由哈哈大笑起來,得意地接過酒盞一飲而盡。
這酒不知什麼品種,烈得很,一入腹中便如火遇熱油般騰得燒了起來,薰得寧檀神志恍惚。
他臉頰緋紅,眼神渙散,拍着寧殷的手臂道:“七弟這般識趣,將來孤繼位,定然要將你封王留在身側好生照顧!就封……封你爲‘昏王’如何?哈哈哈哈哈!”
宴上衆人一凜,頓時悄寂。
今上健在,太子便越俎代庖計劃“繼位”以後的事了,這可不妙啊!
通傳的小黃門看着門外站着的帝后二人,頓時如掐住脖子的公鴨,嚇得閉了聲。
皇帝本就風寒未愈,聽了太子這句僭越的混賬話,頓時氣得面色青黑。
東宮的內侍面無人色,連滾帶爬地攙扶住胡言亂語的太子道:“我的爺!您快少說兩句吧,陛下來了!”
寧檀這纔看到門口站着的帝后,七分酒意驚醒了三分,忙東倒西歪站起來行禮:“兒臣叩見父……父皇萬歲!母后千歲!”
誰知暈乎乎找不到平衡,身子一歪便栽倒在地,醜態百出。
衆人跟着行禮迎接聖駕,想笑又不能笑,一旁的虞辛夷嘴角都快憋得抽搐了。
虞靈犀心中解氣,暗道一聲:該!
皇帝黑着臉入座,看在皇后壽辰的面上留了幾分顏面,沉聲道:“衆卿平身。”
皇后坐於皇帝身側,不動聲色道:“虞二姑娘與薛二郎果真是郎才女貌的一雙璧人,本宮見之心喜。不知虞二姑娘的身體,可大好了?”
虞靈犀心裡明鏡似的清楚,皇后突然將話茬引到她身上,可不是在關心她,而是爲方纔太子的失態轉移注意力。
果然,衆人的目光追隨皇后,紛紛落在虞靈犀和薛岑身上。
虞靈犀出列,盈盈跪拜道:“託娘娘洪福,臣女病體沉痾,本不該來此叨擾娘娘壽宴。”
說罷以袖掩脣,輕咳一聲,全然弱不勝衣之態。
“無妨。”
皇后虛目一笑,“二姑娘的身體薄弱,需要一樁喜事衝一衝病氣纔好。依本宮看,何不趁今日良辰美景,爲二姑娘定下婚期沖喜,也好給夙興夜寐的虞將軍一個交代。”
虞靈犀雙肩一顫。
都說馮皇后禮佛寬厚,虞靈犀卻看她深藏不露,絕非善類!
太子寧檀今日近距離見到虞靈犀,只覺明珠耀世,萬千姝麗都失了顏色。不由暗罵便宜了薛岑那書呆子!
雖是不甘,但此時爲了保全自己也只得頷首附和,順帶踩一腳寧殷道:“七弟,你以爲呢?”
賜婚大事,本輪不到一個不受寵的皇子置喙,寧檀此舉純粹是爲了噁心寧殷罷了,畢竟傳聞中虞家與流亡的七皇子有過牽扯。
虞靈犀垂着頭,看不清寧殷的神情。
只聞他清冷散漫的聲音從前方傳來,陌生的音調,沒有絲毫遲疑:“得償所願,自是皆大歡喜。”
明明做好了準備,虞靈犀仍是被那句輕描淡寫的“得償所願”刺得心尖兒一疼。
她許久沒有擡起頭來,彷彿嚥下鋒利的冰塊,忘了該如何辯駁。
她抿了抿脣,聽皇帝道:“可。”
於是衆人起身賀喜,薛岑端莊儒雅地笑着,耐心同每一位道賀的命婦、世子回禮。
虞靈犀置身虛與委蛇的熱鬧中,目光越過歌舞水袖望向前方,一片沉靜。
寧殷擱下未飲完的酒盞,起身離席,自始至終不曾往她的方向望上一眼。
……
壽宴結束,坤寧宮。
皇后站在殿前,望着搖搖晃晃站不穩的太子,平靜問:“太子可知錯?”
“兒臣險些壞了母后壽宴,兒子知錯!”
寧檀醉眼醺醺,踉蹌揮了揮手道:“不過母后放心,待兒子以後掌權了,定會給母后操辦一場更風光的壽宴盡孝!”
此言一出,連一旁的崔暗都露出了幾分譏誚。
爛泥扶不上牆的東西,白瞎了皇后娘娘一手栽培。
馮皇后蛾眉微蹙,冷聲道:“崔暗,給太子醒醒酒。”
“是。”
崔暗會意,走到寧檀面前,歉意道,“殿下,得罪了。”
寧檀遲鈍,還未明白是怎麼回事,便聽噗通一聲水響,他整個人宛若沙袋飛出,栽入了殿前的佛蓮池中。
“救……救……”
寧檀撲騰着划動手腳,可沒人敢來拉他。
他尊貴的母后就站在階前,鳳袍貴氣,無悲無喜,只有徹底的冷漠。
沒錯,是冷漠,就像是看一顆隨時可以丟棄的廢子。
寧檀總算抱住池邊吐水的石雕,身上掛滿水藻,狼狽地瑟瑟發抖。
他徹底酒醒了,無比清醒。
“本宮護得了你一次兩次,護不了十次百次。”
皇后道,“太子就在此好生冷靜反省。”
殿門在眼前無情合上,寧檀抹了把水,目光瞪向一旁垂首躬身的內侍。
一時間,內侍低眉順眼的臉都彷彿飛揚跋扈起來,咧着譏誚的笑,嘲弄他的愚昧和狼狽。
他雙目赤紅,恐懼之中終究夾雜了幾分怨恨,恨自己身體裡流着骯髒賤婢的血,恨母后將他扶上太子之位,卻不肯施捨哪怕是一丁點的親情親近……
等着瞧吧!
寧檀牙關顫顫地想,他會證明給所有人看,他纔是唯一的真龍血脈!
坤寧宮毗鄰的指月樓上,寧殷一襲紫袍挺立,將太子泡在池中的狼狽蠢樣盡收眼底。
他身後,一名禁軍侍衛打扮的年輕男子道:“殿下,可要製造點意外,讓太子順勢溺斃池中?”
“不必。”
寧殷手中的摺扇有一搭沒一搭搖着,脣線一勾,蒼白的面容便顯出幾分溫柔的瘋狂來,“死是一件簡單的事,哪能這般便宜皇兄。”
他要將當年承受的一切,百般奉還給這對母子。
目光越過巍峨的瓊樓殿宇,落在遠處的宮道上。
寧殷視力極佳,哪怕只是遙遠如螻蟻的幾道人影,亦能清晰地辨出那抹窈窕明麗的身形。
嘴角的笑到底沉了下去,他將摺扇一收,轉身下了樓。
宮門外,虞辛夷快步追了上來。
“歲歲。”
她握住虞靈犀的手,眼裡的擔心不言而喻,“你沒事吧?”
虞靈犀飄散的思緒這才收攏,反應過來自己不和薛岑一起叩拜皇后就快步離席,未免有些失態。
好在皇后顧着太子,不曾留意她的動靜。
虞靈犀輕輕搖頭,努力露出輕鬆的笑來:“我沒事的,阿姐。”
虞辛夷拉着虞靈犀上了自家的馬車,放下簾子。
她伸手捧住妹妹的臉,直將她那張美麗小巧的臉揉得皺起變形,方捏了捏她的腮幫道:“不開心就要說出來,歲歲。”
虞靈犀怔神。
“當阿姐看不出來呢?你對薛岑,已經沒有年少兒時的濡慕了,對麼?”
虞辛夷嘆了聲,“皇后今日以沖喜爲藉口堵死了我們所有的退路,裝病都裝不成了,的確不太厚道。不過歲歲,若這樁婚事只給你帶來痛苦,我寧願你不要應允,哪怕是抗旨不遵、抄家入獄,我也……”
“阿姐!”
虞靈犀擁住了虞辛夷,輕聲道,“不要說這種話。”
去年北征之事,她好不容易纔扭轉宿命,讓這些可愛可敬的親人能繼續長留身邊,怎麼忍心因一時的委屈而功敗垂成呢?
何況自離開寧殷的那日起,她便知道不管將來發生什麼,她都沒有資格難受。
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唯有一條黑走到底。
虞辛夷大刀闊斧地坐着,將妹妹的頭按入懷中。
她想起了虞煥臣的那句話:虞辛夷,是我們無能,給不了歲歲更多的選擇。
皇權壓迫,君命如天,一切功勳皆是泡影。
想改變,唯有換一片天。
……
因是打着沖喜的名號,禮部的動作很快,將虞靈犀與薛岑的婚期定在了年關。
虞靈犀沒有露面,開始加快步伐搜查趙玉茗之死的幕後真兇。
她需要事情來分散自己過於紊亂的思緒,亦怕真的成婚後,再也沒機會幫寧殷什麼。
至少在那之前,她得知道蟄伏在暗處謀害虞家,以及意圖刺殺寧殷的真兇是誰。
沒想到查了半年沒有音訊的趙家侍婢,今日卻突然有了線索。
“你說趙玉茗的侍婢紅珠,藏在青樓裡?”虞靈犀倏地從鞦韆上跳下,訝異道。
“接到線人消息後,屬下親自拿着畫像潛入青樓確認,看相貌的確十分相似。”
青霄稟告道,“且那女子額角有疤痕,與紅珠曾撞柱一事吻合。”
紅珠是奴籍,沒有賣身契是不可能跑遠的。虞靈犀只料想她還藏在京城,卻未曾想過就躲在青樓中。
“爲何不將她帶回?”虞靈犀問。
青霄露出爲難的神色:“小姐不知,那青樓並非一般的銷金窟,而是有前庭後院之分。前庭供普通人消遣,而後院則專門接待身份顯貴的達官貴胄,需要專門的身份令牌才能進去,戒備極爲森嚴……屬下怕打草驚蛇,故而不敢靠近。”
這倒是和欲界仙都的規矩有些相似……
想到什麼,虞靈犀眼睛一亮:“有一人絕對有門路,你去請清平鄉君過來,說我有急事煩請她幫忙!”
青霄領命,抱拳告退。
宮門。
薛岑從禮部出來,正好瞧見寧殷自宮門處上了馬車,朝市坊行去。
薛岑想起這位七皇子的容貌,不由又聯想七夕那夜撞見他宣誓主權般親吻虞靈犀的畫面,不由心下一沉,勒繮回馬,暗自追蹤七皇子的方向而去。
他倒要看看這七皇子處心積慮接近二妹妹,到底意欲何爲。
跟了一路,七皇子的馬車拐了個彎,消失在街口。
薛岑下馬,追隨馬車消失的方向望去,只見街道盡頭是一處脂粉濃豔的秦樓楚館。
七皇子狎妓?
也難怪,只有這般心術不正之人,纔會將單純的虞二姑娘哄得團團轉。
薛岑頓時爲二妹妹感到不值,可憐壽宴上相見,她仍記掛着這個朝秦暮楚的負心之人。
只有自己,纔是一心一意愛着她的人。
薛岑哂然轉身,正欲將此事告知二妹妹,卻忽而察覺後頸一陣巨痛,頃刻倒了下去。
有人接住了他倒下的身形,拖入巷中隱蔽的青樓側門。
而巷子盡頭,那輛消失的馬車正靜靜地停在側門,將一切盡收眼底。
“殿下,人已經順利帶進去了。”下屬來報。
風撩起車簾,一線光灑入,照亮了車中倚窗而坐的華貴青年。
驚鴻一瞥,姿容絕世。
“很好。”
他一手撐着太陽穴,冷白的指節仔細把玩着一方玲瓏妙曼的墨色玉雕,眼底漾開冰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