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兒時, 我與阿臣時常在此泛舟遊樂,談天說地。”
薛岑看向水面尚未抽芽的嶙峋枯荷,像是憶及遙遠的過去,“彼時二姑娘身子不好, 便在這水榭中遠遠地看着。”
虞靈犀以爲薛岑多少會有點怨懟, 或者像前世最後一次相見那般清高自傲, 憤世嫉俗。
出乎意料的, 他很平靜, 平靜得近乎哀傷。
“十歲那年秋, 我見你們撐船穿梭在蓮葉之間, 豔羨不已,鬧着要吃蓮蓬。可那時哪還有蓮蓬?兄姊們都哄騙推搪, 只有你伸手去摘。”
虞靈犀站在半丈遠的距離, 輕聲道,“卻不料失足跌落池中,自此留下怕水的病根。”
薛岑笑了笑:“最是兒時歡樂, 少年不計離愁。”
他挑了這個時辰前來, 應該不只是敘舊這般簡單。
虞靈犀的目光落在那一對龍鳳琉璃酒杯上,酒杯宛轉流光, 玲瓏剔透,看得出是上佳之物。
“這壺中裝的是埋了十年的‘百歲合’,原是飲合巹酒用的。我如今用不上了,不如轉贈二姑娘。”
薛岑的視線落在哪壺未開封的酒上, 喉結幾番滾動,方溫聲道, “我……能與二姑娘小酌一杯,當做餞行嗎?”
虞靈犀問:“餞行?”
薛岑有些倉促地調開視線, 苦澀道:“明日二姑娘出閣喜宴,我就不登門擾興了。”
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虞靈犀落座,吩咐侍婢去取新茶和吃食過來。再回首時,便見薛岑帶來的小廝向前,開了那壇珍藏了十年的‘百年合’。
薛岑取了琉璃杯,親自斟了兩杯酒,虞靈犀只好將還未出口的話語嚥下。
杯盞中琥珀金的酒水微微盪漾,倒映着她澄澈的眼眸。
……
曲江池畔,僻靜院落中傳來叮咚叮咚的輕響。
“主上安心,我已命人改良了‘百花殺’藥性,使其毒性更強,且可延長一日發作,以確保萬無一失。”
薛嵩掩上廳門,朝屏風後那道影子道,“舍弟已帶此藥進入虞府,待明日洞房禮成,便是靜王暴斃之時。”
屏風後,撥浪鼓的聲音清脆傳來。
那個略微沙啞的聲音響起:“竟淪落到要靠連累一個女子來完成大業,我終究於心有愧。”
“主上仁德,然成大事不拘小節。”
薛嵩道,“靜王府固若金湯,其人陰險詭詐,我們只能從虞府薄弱處入手。”
屏風後的人放下撥浪鼓,起身道:“此藥並無解藥,我聽聞令弟出門前特意嚐了一杯酒作爲驗證,可會連累他性命?”
“舍弟雖單純,但也不會對臣言聽計從。那酒他必定要先嚐一口,確定無毒,纔會安心答應去見虞靈犀。”
薛嵩眉間凝着陰翳,道:“主上放心,那毒,臣壓根就沒下在酒水裡。”
“哦?”
“臣將‘百花殺’的毒,抹在了琉璃杯的杯口中。只要虞靈犀執杯飲酒餞行,哪怕只是輕沾一口,也必定中毒。”
“你如何知曉,令弟定會將有毒的杯盞給虞二姑娘?”
屏風後的人長嘆道,“薛二郎滿腔癡情,並非三兩月能消弭的。若他下不去手呢?”
薛嵩似是早已料到如此,頷首道:“主上說得對,阿岑生性純良,他必定下不去手。”
屏風後凝滯了片刻,那人問:“那爲何還讓他……”
“正是因爲知道,所以臣才告訴阿岑,一定要將鳳杯給虞靈犀,讓他自己執龍杯。”
薛嵩沉默了一會兒,冷肅道,“阿岑心中起疑,必定偷換杯盞,代虞靈犀受過。”
他從來不相信自己那個一張白紙似的弟弟,他相信的,只有自己對人心的把控。
所以那毒,其實是抹在了龍杯中。
虞府,水榭。
薛岑呼吸緊了緊,短促道:“等等。”
虞靈犀收回手,略微疑惑地看向他。
“二姑娘嗜辣,此酒味道稍淡。”
薛岑伸手去摸腰間掛着的小綢袋,大約心不在焉,小綢袋解了許久才解下。
薛岑歉意地笑笑,從袋中夾出兩顆椒粉甘梅,置於面前的琉璃酒杯中。
虞靈犀恍了恍神,這麼多年了,薛岑竟然一直隨身攜帶着她喜好的東西。
不過今日既是要分道揚鑣,他此舉是否太過親暱多餘了?
正想着,薛岑將那隻雕龍紋的琉璃杯推至她面前,笑了笑:“二姑娘,請。”
他率先端起自己的那隻鳳杯,鄭重一舉:“這一杯,敬過往兩小無嫌。”
說罷頓了頓,仰首一飲而盡。
薛岑本就端正克己,從不酗酒,飲得急了,嗆得他眼角溼紅。
他攔住想要勸解的虞靈犀,又斟了一杯道:“這一杯,敬未來春風萬里。”
虞靈犀總覺得,此刻他的眼底藏了太多東西,彷彿要溢出來似的。
她按捺心底的遲疑,面不改色地端起自己面前那隻龍紋琉璃杯,與薛岑遙遙一舉。
小廝端着酒壺,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虞靈犀緩緩靠近脣瓣的杯沿上。
虞靈犀幾不可察地抿了抿脣,眼底映着酒水的波紋,浮光掠影。
在杯盞即將觸碰嘴脣的一刻,虞靈犀微微一頓。
繼而薛岑忽的伸手過來,奪走了她手中的那杯酒,仰首一吞而下。
虞靈犀阻止不及,那名小廝也因驚愕而僵愣在原地。
趁着監管他的小廝沒反應過來,薛岑紅着眼嘶聲道:“酒裡有毒,別碰!”
須臾一瞬,那名小廝回過神來。
知曉壞事,他轉身欲跑,卻被趕過來的虞煥臣一掌擊翻在地。
這名小廝身手極爲了得,一骨碌爬起來,迅速踩着假山攀上圍牆,朝外邊逃了。
虞煥臣欲追,又擔心水榭中的情況,遲疑了一瞬,還是將追擊的任務交給青霄等侍從,自己大步朝薛岑走去。
“把地上的琉璃杯收好,去叫太醫!快去!”
想到什麼,虞靈犀眼中的詫異漸漸變成驚駭,向前一步道:“我那杯酒裡有‘百花殺’是不是?快吐出來!”
“來不及了。”薛岑只是輕輕搖首。
從阿兄故意拿虞靈犀和靜王的婚事反覆刺激他開始,他便有了懷疑,被至親背叛的絕望擊破了他殘存的希冀。
他沒有別的辦法,與其換別人來對付虞靈犀,不如他自己冒險一趟。
薛岑眼角微紅,撐起一個溫和的笑來:“若不這樣,我沒機會將消息告知你。”
虞靈犀一時無言。
作爲前未婚夫,薛岑此番登門有些突兀。
若是在上輩子,虞靈犀或許沒什麼心防。
她應約見面,只是想着薛家如果像前世那樣,借薛岑的手來害她和寧殷,她便可順勢而爲揪住薛嵩用“百花殺”殘殺異己的把柄。
可她沒想到,薛岑竟會傻到自己吞下那杯毒酒。
虞靈犀被虞煥臣攙扶住的薛岑,勉強保持鎮定:“兄長,給他催吐。”
“阿岑,吐出來!”
虞煥臣面色冷峻,伸指按壓薛岑的腹部穴位催吐,可根本來不及。
沒人比虞靈犀更清楚百花殺的藥性有多狠。
“不……不必管我。”
薛岑抓住虞煥臣的手,擡頭看向虞靈犀,倉促道,“他們做了兩手準備,在婚宴儀賓中亦埋了刺客,欲行刺靜王!此番我失敗,打草驚蛇,他們的行刺計劃必將提前……去幫他吧,快去。”
薛岑的眉眼溫潤依舊,只是多了幾分從容的決然。
虞靈犀後退一步,以眼神拜託兄長處理眼前之事,而後飛快轉身跑去。
夕陽收攏最後一絲餘暉,薛岑微紅的眼中湮沒着寧靜。
“幸好……”
幸好這一次,他沒有來遲。
……
馬車自靜王府而出,朝永樂門行去。
案几上薰香嫋散,寧殷屈指抵着額頭閉目小憩,垂下的睫毛在眼睫下投下一圈陰影。
他極少做夢,這兩天卻反覆夢見自己走在一條悠長的黑色密道中,像是永遠沒有盡頭。
但這一次,他觸碰到了終點。
像是一扇門,用力推開,幽藍的微光迎面而來。
是一間狹窄的斗室,螢藍的光的便是從斗室中的冰牀上散發出來。而那藍光的中心,安靜地躺着一位烏髮紅脣的美人。
“靈犀。”
寧殷審視着冰牀上熟睡的美人,伸手去觸碰她僵硬的嘴角,卻只碰到了一片冰冷。
心臟驀地劇痛。
察覺到什麼,屋檐上的灰隼驟然撲飛,尖利的隼鳴伴隨着破空的凌寒聲刺破夜空。
寧殷倏地睜眼,略一側首,森寒的刀刃便迎面刺過來。
冷光映在眸中,一片霜寒。
片刻,行刺的儀賓手臂傳來一聲毛骨悚然脆響,繼而刺進馬車中的那柄刀刃飛出,貫穿了他的喉嚨。
刺客眼中還殘留着不可置信,如破布娃娃般,晃盪蕩被釘在了坊牆上,綻開一片血花。
“總算上鉤了。”
隱藏在暗處的沉風鬆了口氣,又曲肘頂了頂身側的折戟,“殿下爲何不在王府裡處置這羣刺客,而要費力將他們引來此處。”
折戟看了眼巷中的刀光劍影,只說了一句:“因爲王府明天大婚。”
殿下是絕不會允許這些雜魚將王府的磚瓦染髒,他要乾乾淨淨地迎娶虞二姑娘。
“上。”
折戟反手取出揹負的重劍,瞧準時機率先衝了出去。
牆頭的桃花灼然綻放,一片粉紅霞蔚。
微風淺動,月影扶疏,桃花飄飄蕩蕩墜落在地,被汩汩蜿蜒的粘稠染成詭譎的鮮紅。
寧殷蹙了蹙眉,嫌惡地拭去手上沾染的一點血漬,睨向牆角四肢俱斷的刺客。
這是十名頂尖刺客中唯一的活口,卻也和死了差不多。
那刺客斷線木偶般癱坐在屍堆中,口鼻溢血,卻仍笑得張狂。
“死到臨頭了,還囂張什麼?”
沉風嘀咕着,走向前道,“喂,你笑什麼?是不是還有什麼詭計?”
刺客嗬嗬兩聲,然後忽的噴出一口血箭。
血沫飛濺,有什麼畫面在寧殷腦中飛速掠過。
鮫綃榻上,有誰一口黑血噴出,染透了他雪色的衣襟。
歲歲。
心口刺疼時,他茫然踉蹌了一步。
“殿下!”
折戟下意識想攙扶他。
寧殷卻是自己穩住了身子,壓下喉間涌上的腥甜。
猜到什麼,他徑直越過侍從,翻身上馬時,手中短刃狠狠刺入馬臀,就這樣帶着一身血氣朝虞府疾馳而去。
“我曾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因此而死,留你一個人孤零零活在世上。”
是夢嗎?
如果只是夢,爲何他的心會這麼疼。
如果不是夢……
馬匹吐着白沫嘶鳴,人立而起,寧殷看到了領着一隊侍衛準備出門的虞靈犀。
兩人隔着幾丈遠的距離對視,一時悄寂無聲。
“寧殷!”
看到他安然無恙地出現在自己面前,虞靈犀眼眸一亮,長鬆了一口氣。
但緊接着,她的心又提了起來。
因爲寧殷的臉色實在太糟糕了,面頰在暗夜中近乎蒼白,下頜上濺着血珠,雙目深陷,是這輩子從未有過的蒼冷沉重。
他的眼睛那樣黑,蘊着暗色的紅,虞靈犀一時看不透他眼底翻涌的情愫是什麼。
她擔憂地小跑過去,仰首道:“你沒事吧?我方纔聽說薛家買通刺客……”
話未說完,寧殷已翻身下馬,高大的身影將她整個兒罩在其中。
他垂眸盯着虞靈犀的面容許久,而後擡起擦拭乾淨的手指,如同確認什麼般,輕輕碰了碰她的嘴角。
“寧殷?”虞靈犀疑惑。
寧殷卻是低低笑了起來,沾着鮮血的笑靡麗瘋狂。
“是暖的啊。”
他撫着虞靈犀的臉頰,露出滿足的神情。
“寧殷。”
虞靈犀順勢握住了他的手指,讓他更直觀地感受自己的體溫,輕輕問道,“你怎麼了?”
牆下的燈影搖晃,寧殷的眼中吞噬着光。
“我夢見你躺在黑屋的冰牀之上,不會笑,不會說話。我觸碰你的臉頰,卻只有僵硬的冰冷。”
寧殷的嗓音一貫低沉好聽,優雅而偏執,“我的歲歲,怎麼可能變成那副樣子。”
虞靈犀心臟一緊,像是被人猛擊一拳,漫出綿密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