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的時候,徐勳素來是每天卯正(六點)起牀,亥正(十點)入睡。畢竟,這個時代的娛樂說多也多,說少也少,他還不到享樂的時候,再加上要鍛鍊養息身體,於是作息制度自然嚴格遵守。如今到了京師,一連兩天還沒睡醒的時候就被人叫了起來,他不免第一次懷疑自己的早起是否名不副實。
此時此刻天還未破曉,然而,徐勳剛剛卻已經在午門看到了黑壓壓一大片等着上朝的朝官。而此前從長安右門一路行進來,四處隨處可見灑掃除塵搬運東西亦或是提着衣裳前擺一溜煙快跑的小宦官,一副繁忙的景象,顯見哪怕太陽還沒出來,這宮中的一日就已經開始了。因而,知道弘治皇帝是先去上早朝隨後纔會見他,徐勳不覺心中苦笑,暗自慶幸起初回屋裡換冠服的時候用不少點心填了肚子,否則在奉天門的西角門這一等也不知道要多久。
弘治皇帝早年勤政,但弘治八年之後卻倦政多年,甚至一度迷戀方士道術那些他登基之初曾經一力廢除的東西,等到權閹李廣自殺之後,他方纔又漸漸勤勉,這些年幾乎是日日上朝,從不懈怠。這一日風和日麗,他照例御奉天門上朝。當那早朝的鐘鼓鳴響之時,百官朝請,就只見數以萬計的烏鴉齊集於龍樓之上,那情景已經不能用區區壯觀二字來形容。
不止如此,本以爲早朝頂多也就三五百人的徐勳第一次知道,一次常朝竟會有這許多官員參加。遠遠看着那不計其數的人頭,何止一兩千人。這麼多人都要一一奏事,他怎麼想也有些難以置信,因而張望了一會,他不免真真切切地爲自己的肚子擔起心來。好在這會兒之前那個引他進來容色冰冷的太監已經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面色和藹的中年太監,抽個空子便輕聲解說了兩句。
“徐公子不用擔心,從成化年間開始,憲廟就定下了規矩,每次早朝只許奏事五件,須臾就完了。若不是引見賜宴林林總總等等雜事,再加上排班,頂多半個時辰就能完了。”
這麼興師動衆的早朝,居然只奏事五件?
徐勳雖然不敢相信,但也知道這中年太監總不會有功夫來誆騙他這麼個外行人,當即點點頭謝了一聲。果然,儘管站着等有些難捱,但隨着日出破曉後不久,這早朝就算是完了。儘管他不是那些朝官,仍然不得不隨班行禮,直到目送那鑾駕離去,那中年太監才衝着他招了招手。
“行了,萬歲爺要先回謹身殿更衣,然後再駕臨文華殿,你隨咱家來吧”
出了西角門,再過一條長廊,便是左順門。過了這裡,視線就豁然開朗了起來,而四處往來的人也比之前更多了。尤其是靠着南面宮牆那幾處低矮小院子裡,不是有太監和書吏模樣的人進進出出,一個個頭也不擡,跑得如同腳不沾地一般。見徐勳往那邊多瞧了幾眼,領路的中年太監便笑道:“那邊就是文淵閣和制敕房誥敕房了。如今諸位閣老還未下來。”
知道那不起眼的屋子裡,就是整個天底下真正的權力中心,徐勳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這紫禁城他前世裡並不是沒有來過,只不過,如今走在其中,卻體會不到失去了主人的建築那種滄桑頹敗的氣息,而是有一種迫人的威勢撲面而來,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凌厲。
在奉天門的西角門等了一個多時辰,在文華殿門口一站又是一個多時辰,徐勳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進進出出的人,卻始終沒等到召見他的正主兒,雙腿已經有些扛不住了,就連肩膀脖子也是頗爲僵硬,而那個把他領到這兒就說去稟報皇上的中年太監卻不見蹤影。然而,生怕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有人暗中留意他的行爲舉止,他不得不硬挺着,連扭動脖子都不能,只能用眼角餘光數着來來回回經過的人打發時間。
直到日上中天時分,他方纔看到剛剛那個中年太監提着那件圓領衫的下襬一路跑了過來。在他期待的目光下,那中年太監卻是咧嘴一笑道:“徐公子,跟咱家去武英殿吧,萬歲爺在那召見”
文華殿和武英殿完全是宮城裡頭一東一西兩個不同的方向,不但剛剛過來時那一程路完全算是白走了,還得穿過那巨大的廣場,再往右順門進去走上一段很不短的路。當這一回終於到了武英殿門口時,哪怕天氣漸涼,徐勳卻已經覺得後背心溼透了,暗想皇帝果然是皇帝,和昨日見蕭敬相比,簡直是大張旗鼓地折騰人。
好在這一次沒有再讓他苦苦等候。在門口略站了片刻,裡頭便傳來了一個響亮的聲音:“傳勳衛徐勳”
此令一出,徐勳終究是被傅容讓人嚴格訓練過一個月的,當即朗聲承旨,等門簾一開,他便邁過門檻入內。然而,皇帝卻不在正殿之中,領路的一個小宦官帶着他進了西邊的側門,又穿過了一個隔間,這才讓他在門外站定。須臾功夫,裡頭又有一個尖細的聲音傳了出來。
“萬歲爺宣進”
眼見那最後一層大紅色門簾在面前高高打起,徐勳用最快的速度瞥了一眼裡頭的情形,隨即立時低下頭,儘量邁着沉穩的步子走了進去。由於這不是大殿,他只能忖度着距離差不多的地方跪了下來,才磕了一個頭說道微臣徐勳,話還沒說完,就只聽上頭傳來了一個淡然的聲音。
“免了吧。”
剛剛那快速一瞥,徐勳已經知道這偌大的地方除卻書桌後頭的弘治皇帝和幾個太監,並沒有旁人。此時起身,他依禮垂手低頭,正思忖時,就只聽剛剛那聲音又吩咐道:“徐勳,擡起頭來讓朕看看。”
御前對答都有相應的禮儀,眼下這不是常朝,也不是天子對輔臣,原本倒不是那麼拘禮的,可旁邊幾個近侍見慣了皇帝召見外人,還從未有過這樣的言語,頓時面面相覷。而書桌後頭的弘治皇帝眼見着徐勳緩緩擡頭,待那張臉清清晰晰地呈現在眼前時,他不免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最後方纔沉聲說道:“劉瑾留下,其他人都退出去”
徐勳一擡起頭就已經注意到劉瑾正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角落裡,心中不免咯噔一下。他不怕皇帝追究他玩的那些小伎倆小手段,就怕皇帝知道朱厚照在馬車裡頭的那番要命的話。哪怕他已經是竭盡全力把朱厚照的思維往另一個方向引,可要是被天子知道,不論他有多大的好處,絕對是吃不了兜着走。於是,他雖不敢和劉瑾交換眼神,暗自卻連連祈禱了起來。
只希望劉瑾真是和先前說的那樣,一口咬定什麼都沒聽到纔好
“朕問你,先前太子帶回來的那些書,是怎麼回事?”
這開門見山的第一個問題,讓徐勳微微鬆了一口氣,當即眼皮子也不眨一下地說道:“回稟皇上,那些書裡,佛經是傅公公讓微臣捎帶進京城,尋機會敬獻給皇上的;那幾本蘇學士手卷,是南京國子監祭酒章大人贈給微臣的。”
聽徐勳竟然爽快承認了,弘治皇帝面色微霽,旋即就淡淡得問道:“這麼說,你已經知道那時候自稱朱小侯爺的就是太子?”
“是。”
“既然知道,你竟然玩弄這樣的小手段既是傅容所託,你自該循正道呈上;既是章懋所贈,你就該好好珍藏。爲何要糊弄太子,欺君罔上?”
這兩句質問雖是聲音不大,但分量卻不可謂不重,可相較徐勳最怕的那個問題,簡直是不算什麼。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跪了下來,磕了個頭後就一字一句誠懇地說道:
“回稟皇上,傅公公讓微臣捎帶那些佛經時曾經說過,朝中老大人們最忌諱的就是這些沙門之物進奉於上,這些佛經雖能凝氣養神,可若爲人所知,不但傷了皇上英明,而且於傅公公也多有不利。至於章大人所贈的這幾本書,微臣已經熟讀在心,雖是珍本,於微臣來說,卻比不過章大人的一番心意。而太子既是興致勃勃去了文廟書市,又說要挑了好書送給皇上,微臣知道那裡輕易挑不出什麼好東西,又不想讓太子一腔孝心撲了個空,所以纔出此下策。”
“你倒是盤算得仔細”
弘治皇帝哂然一笑,想起朱厚照昨晚的高興勁,心裡倒也不無嘉許。要不是他仔細,徐勳白白送出去這樣的好東西卻沒讓太子記情,也沒能讓自己這個皇帝發現,這番安排就算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當然,也不能排除這小子是有心設計的這樣一番,爲的就是讓自己兜兜轉轉發現這片苦心。
因而,他只沉吟了片刻就話鋒一轉道:“那朕再問你,那時候在書市街上拿下那幾個市井之徒之後,太子既然已經問出了主使,你爲何用花言巧語哄了他,讓他不回稟朕?”
此話一出,直起腰來的徐勳免不了拿眼睛去看劉瑾。見此情景,弘治皇帝又好氣又好笑,當即喝道:“不用看別人了。朕既質詢,自然誰都不敢哄騙了朕,李逸風已經都如實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