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宗祠中這一日的熱鬧可以說是真大發了,就連門前看着的小廝們都忍不住往裡頭張望,因而那一乘青布小轎晃晃悠悠從門內出來,雖引來了門口幾個人的張望,可更多人都是伸長了脖子往裡頭張望,沒人顧得上這一頭。因此,當這轎子拐進旁邊一條少有人走的小巷,繼而又從小巷轉到大街,大街轉到小巷這好一陣轉悠之後,哪怕是宗祠裡有人匆匆追了出來東張西望,一時之間也早沒了轎子的蹤影。
只不過,路口茶棚裡安然坐着喝大碗茶的幾個人,卻把最初那小轎從宗祠裡出來的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甚至不用吩咐,就早有人悄悄從座位上起身,悄然跟了上去。而安坐不動的傅容看着不久後門內追出來卻失望而歸的兩個身影,忍不住微微一笑。
“這小子倒是知道見好就收……話說回來,沒想到他就在咱家的眼皮子底下演出了這麼一場好戲,王世坤那小子果然不是真正的紈絝,竟也配合得天衣無縫!”
陳祿見傅容笑得臉上皺紋都彷彿舒展了開來,不覺也擡頭往那邊宗祠看了一眼,隨即苦笑道:“公公,都是我事先沒預備周全,這麼大的消息居然還是今天到了這兒纔剛剛得知。那小子也實在是太敗家了,好歹是幾百畝地,若是尋個好賣家,一畝地興許能賣到七八十貫,他居然就這麼大大方方拱手捐了出去。”
“要不是這樣,能打動魏國公?這燙手山芋想當初是咱們幾個守備推來推去,最後落到他頭上的,魏國公正焦頭爛額呢,有人一出手就送了這樣一份大禮,於他又是半點壞處沒有的,再加上魏國夫人吹點枕頭風,又能送咱家一個面子,他出面一趟何樂而不爲?那徐家子最聰明的就是扣着大義兩個字,縱使趙欽再咬牙切齒,這一回是一丁點便宜都休想佔得!”
“可那小子之前說什麼讓人崩碎滿口牙,只怕是難了。”
傅容聽陳祿這麼說,頓時笑了笑:“一個小孩子,說話裡頭帶些氣性卻也正常。剛剛的那個校尉不是說,趙欽被氣得臉都青了?這些清流一個個都是嘴皮子最利索的,能把這等人噎得說不出話來,他這心計預備就已經夠可觀了。要說起來……”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眼看一個身着青衫的矮瘦漢子從那宗祠裡一溜煙奔了出來,三步並兩步就到了他跟前,就這麼徑直單膝跪了下去:“老祖宗,有人指斥徐勳的小廝瑞生是閹人,那宗祠裡鬧開了……”
這話還沒說完,傅容就一下子捏緊了茶杯,臉上的笑容凍結了片刻,隨即就若無其事地又笑了起來:“這種陰私的事,咱家還以爲除了錦衣衛沒人打聽得到,想不到啊想不到,居然真有人能揭出來!這些清流,竟是比錦衣衛鼻子更靈!陳祿,來,咱們去那邊看看熱鬧!”
宗祠大院中,彷彿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徐大老爺和趙欽先後一喝,徐三老爺和徐四老爺眼見局勢彷彿有變化,終於有了些底氣,一一站出來也附和了兩句。他們這一吭聲,有依附長房過活的徐氏族人自然少不得幫腔,而剛剛躲在後頭給徐勳喝彩的人畢竟都是上不得檯面的,這三三兩兩竊竊私語,以訛傳訛之下,這閹割火者的罪名不免被放大了無數倍。眼見徐勳始終沉默不語,四周圍漸漸陷入了一片沉寂。
別人不曾留心那青布小轎,徐迢卻是自始至終看着那邊,察覺到人悄悄走了,他的眉頭從舒展到緊皺,突然冷不丁想到,徐勳背後並不止剛剛那青布小轎中的這一個人。見那魏國公府總管萬全面色亦是變幻不定,他終於開口喝道:“徐勳,此事究竟有是沒有?”
“有。”
徐勳吐出了這麼一個字,見趙欽徐大老爺等人大多露出了釋然的微笑,尤其是徐勁更是一瞬間洋洋得意了起來,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不過,瑞生不是私自淨身。”
趙欽此時心中大定,向那萬全投去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這才刷的打開了扇子,似笑非笑地說:“不是私自淨身?笑話,若是朝廷令州縣列名進上的,怎會在你這兒!他私自淨身固然是一個死字,你容留此等人,同樣難逃大罪!所幸今天敗露了出來,否則魏國公上書褒獎錯了人……”
“瑞生是南京守備兼司禮監太監傅公公暫時放在我這兒的人!”
“那南京官場上下豈不是全都丟了臉面……”趙欽正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隨即突然意識到徐勳開口說了什麼,一時間臉色陡然鉅變,竟是脫口而出質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瑞生是南京守備兼司禮監太監傅公公暫時放在我這兒的人!”徐勳深深吸了一口氣提高了聲音,見滿院子的人不是大眼瞪小眼,就是在那不可思議地看着自己,他環視了他們一眼,最後纔再次看着趙欽說道,“趙大人可還要我再說一遍?”
“胡言亂語!”這一次卻是徐大老爺怒斥了一聲,緊跟着也不知道第幾次狠狠一拍那堅實的桌子,“你竟然敢攀誣傅公公!”
剛剛問話的徐迢這時候卻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那張大紅名刺他親眼見過,朱四海又到清平樓打聽過,此時徐勳再這麼說,他自是確信這脫胎換骨的族侄必然和傅容有關係無疑。然而,有關係是一檔子事,把瑞生的事情扯到傅公公身上又是另一檔子事。於是,他當即重重咳嗽一聲,下一刻就站起身來。
“小七,就算傅公公對你青眼相加,這等大事卻不可信口開河!”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徐勳,爲了讓徐勳明白棄卒保車的道理,他甚至又加重了語調道,“閹割火者雖是大罪,但不知者不罪,傅公公向來是明察秋毫的人,不會冤了你。”
徐迢口口聲聲傅公公,徐大老爺起頭只當是徐勳情急之下胡言亂語,這會兒聽着頓時生出了不好的預感,徐動也不覺捏緊了攙扶着父親胳膊的手。趙欽則是死死盯着徐迢,彷彿想從這位新晉應天府經歷司經歷的臉上瞧出什麼花來。至於徐三老爺和徐四老爺,兩人面面相覷之餘,彼此的臉色都異常難看。唯有徐勁完全不相信這一茬,立時又嚷嚷了起來。
“你說傅公公就是傅公公,拿出憑證來!”
“要憑證?那敢情好!”
徐迢還來不及開口阻止,就只見徐勳從懷中一下子掏出了一張燙金大紅名刺掣在了手中。眼見這事情已成定局,他權衡再三,終究是心中吃不準,於是便默默坐了回去。
而這時候,趙欽盯着這名刺的大紅顏色,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甚至連徐勁叫囂質疑這東西的真假,徐勳冷言冷語嘲諷,徐大老爺再次怒喝,四周吵成一鍋粥他都沒留意。直到耳邊陡然之間再次陷入一片寂靜,他纔回神擡頭,卻發現面前不遠處站着一個極其面熟的人。那人雖不曾穿錦衣挎繡春刀,背後也沒有跟着那些錦衣校尉,可那秀氣的臉淡淡的眉,還有那招牌式的陰騖眼神,他卻是怎麼也不會認錯的。
“陳祿!”
陳祿卻彷彿是根本沒看見趙欽盯着自己,也沒聽見這咬牙切齒似的迸出來的兩個字,淡淡地衝着徐勳點點頭道:“徐勳,傅公公要見你,跟我走吧。”
儘管陳祿身着便服,但徐大老爺聽到趙欽脫口而出的那兩個字,再加上此人一來便旁若無人地道出了這麼一句話,他終於有些站不住了。偏生這時候一旁的徐勁仍然不明就裡,竟是又大聲喝道:“別口口聲聲拿傅公公來糊弄人,你是什麼人!”
陳祿微微咧開了嘴,那保養得極好的雪白牙齒在日光下彷彿反射出了一道鋒銳的精光:“我是誰?只要一日趙給事的奏摺尚未得準,我陳祿就一日還是南京錦衣衛指揮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