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只剩下沒幾日了,天氣一日日轉暖,焦府後院的桃花如今正開得極好。正巧休沐在家的焦芳因爲徐勳上門來,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興致,索『性』邀上了人到後院賞桃花,一時興起甚至又『吟』了幾句句詩。雖只是平平常常的遊戲之作,但徐勳卻不含糊,三兩句話把這首詩捧得天上少有地上全無,一時讓從來自負才學卻不得百官認同的焦芳大爲高興。
儘管對於兒子會試落榜大爲惱怒,但會試三年一次,今科不中下一次還能再考,因而焦芳忿然歸忿然,兩天下來也就暫且擱下了。反倒是前一次終於威『逼』利誘拉攏了徐勳讓他志得意滿,這會兒也就毫不吝嗇地拿出了皇帝去年賞賜的茶葉待客,見徐勳捧茗讚歎,他就笑『吟』『吟』地說道:“今年春茶應當快要開始採摘了,待到貢茶賜下之日,老夫再請你品茶!”
“固所願矣,不敢請耳。”
徐勳附和一笑,品過茗之後,他便言歸正傳說起了今日朱厚照微服出宮的事,就連這位皇太子找他拿主意準備皇后千秋節的壽禮也和盤托出。前半截消息靈通的焦芳此前剛剛知道,後半截他卻是才聽說,臉上雖沒怎麼帶出來,心中卻又是驚異又是高興。
驚異的是太子對徐勳的信賴簡直是異數,高興的卻是如此人卻在他手中任意拿捏。於是,他少不得打趣道:“既是太子殿下要給皇后娘娘一個驚喜,那賢侄就不要對我透『露』了,免得到時候這驚喜沒了效果,我可吃罪不起。”
“世伯言重了,我之前也是沒主意的,可巧去外城逛了一圈,結果給我碰巧生出了點子……”徐勳輕描淡寫帶過了這個話題,便四下裡一看道,“對了,焦世兄眼下如何?”
被人說起兒子,焦芳的臉『色』一時有些晦暗,但旋即強笑道:“會試失利,他也沒臉出來見人,大約正在書房中苦讀呢。老夫天順八年三十歲中進士,他如今年近四旬卻依舊蹉跎,這都已經幾科了,唉!”
而且,和他天順甲申同科的進士,李東陽位列次輔,劉大夏是兵部尚書,閔圭是刑部尚書,戴珊是左都御史,還有已故禮部尚書傅瀚,相形之下,他早就落了人後了!
“年少得志固然意氣風發,但科舉上頭,後進者厚積薄發,未必將來不能居於人前,焦世伯也不用太過擔憂。雛鳳清於老鳳聲,料想是必然的。”
焦芳被徐勳這『迷』魂湯一灌,一時心情暢快了許多,正連連點頭時,他突然瞅見背後門口彷彿有人影晃動,不禁沉聲喝道:“是誰在外頭張頭探腦的?滾出來!”
話音剛落,一個小廝就慌忙閃了出來上前磕頭道:“老爺,大少爺帶着一位狄舉人回來,說是上咱們家賞花的。”
焦芳剛說了兒子在書房苦讀,這邊小廝就稟報說焦黃中竟是出去了,還帶了什麼人回家裡來賞花,令他在徐勳面前出醜,他一時臉『色』要多陰沉有多陰沉。斜睨了徐勳一眼,見其彷彿絲毫未覺似的正在低頭品茗,他就沉聲喝道:“快去,把他們給我叫來!”
那小廝哪裡敢違逆,爬起身就慌忙一溜煙衝了出去。不多時,他便領着一前一後兩個人進來。焦黃中剛剛在那小廝探頭窺視時其實已經到了外頭,一聽父親徑直叫自己進來,他就以爲是事發了,這會兒進來之後垂手行禮,見焦芳正不滿地瞪着他,他幾乎是一閃念就張口說道:“爹,兒子冤枉,您聽我解釋……”
“解釋什麼!”焦芳見兒子一進來就迫不及待地張口,他不禁更加不快,二話不說打斷了焦黃中的話,又訓斥道,“會試落榜,你就應該自己好好反省,這一味放縱是怎麼回事?不在家裡好好讀書,就知道把光陰虛耗在那些不中用的事情上頭,這就是你的出息?”
徐勳冷眼旁觀,見焦芳每說一句,焦黃中的臉『色』就難看一分,眼睛卻老是往自己身上瞟,不禁越發相信先頭那事是焦黃中的指使,臉上卻還故作關切地勸道:“世伯也不要太苛責世兄了,這落榜之後心情不佳本就是常有的事,更何況不過一時小小的糊塗……”
焦芳先頭那話就已經足夠誤導焦黃中,如今徐勳有意更加含含糊糊,果然,話還沒說完,他就只見焦黃中倏然擡起頭來,竟是滿臉怨恨地衝着他喝道:“徐勳,你今天不就是到父親面前來告我狀的嗎?用不着你假惺惺做好人!”
狄羅這會兒已經漸漸品出了幾分不對勁來,然而,焦黃中喝在了前頭,他一時阻止不及,只得趕緊補救道:“焦兄,徐公子是客,你這主人怎可失了禮數?”
不料想一貫在人前溫文有禮的兒子竟是突然這等失態,焦芳連臉都氣得青了,竟是按着椅子的扶手有些站不起來。而徐勳今日這場戲已經做到了點子上,便站起身來誠懇地對焦芳說道:“世伯,看來是世兄對我有些成見。既如此,今日我就先告辭了。”
焦芳知道徐勳如今難得有空閒,本意留着人多探聽些朱厚照的事,可兒子的無禮發作讓他的這些打算全都泡了湯。一時間,他只得把氣都暫時憋在肚子裡,強自笑着點點頭,旋即就看着焦黃中身後的狄羅道:“今日我還有幾件事要問小兒,只能委屈你先回去了。”
“老大人既是有事,晚生下次再來攪擾!”
儘管很想留下來弄清楚究竟怎麼一回事,可狄羅直覺地感到今日事情不對,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暫時先走人再說,當即瀟瀟灑灑地舉手一揖就追着徐勳去了。直到他們兩個客人走了有一會兒,先頭那小廝也見機得快溜之大吉了,一時焦芳再也按捺不住心頭怒火,重重一拍扶手喝道:“孽障,你剛剛都在胡說八道什麼!”
“爹,你難道相信外人都不相信我?真不是我乾的,我怎會這樣氣量狹小……”
焦芳本意以爲兒子是在外頭受了氣,一時之間抑制不住才發在徐勳頭上,但這會聽到這話,他立時心中一跳,有心想要打斷焦黃中,可思量再三,他還是強耐驚駭冷哼一聲道:“要不是你乾的,你這般緊張做什麼?”
“爹,真不是我乾的!”焦黃中路上已經和狄羅商議停當,決定把事情撇得乾乾淨淨,當即自然是異常順溜地說,“都是那個徐禎卿自找的,人家在路上打架鬥毆,他偏巧在旁邊做什麼,這不是討人打,如今傷着胳膊就胡『亂』指人暗害,這不是『亂』咬人的狗麼?”
“你……你說什麼……”
焦芳簡直是氣得發抖了,一手緊緊按着小圓桌上的茶盞,突然劈手砸了出去。由於猝然用力力道不足,那茶盞沒砸到焦黃中身上就摔落在地,只潑了焦黃中一身的水。儘管如此,他仍是餘怒未消,指着人劈頭蓋臉地罵道:“你這個蠢貨!徐勳此來只是對你爹我說今日太子來尋他的事,就是提到你也只說了你會試落榜,安慰了你爹幾句,你偏自己送上門說這些!”
眼見焦黃中驟然間呆若木雞,焦芳不禁往椅背上一靠,隔了良久才疲憊地說道:“此事都有誰知道?”
“爹,真不是……”焦黃中硬着頭皮還想再抵賴,可一接觸到焦芳那冷冷的目光,他只得低下頭去囁嚅道,“就是我那書童安朱,還有狄羅……”
“蠢貨,真真蠢貨,這種事情你竟然敢讓外人知道!你……你氣煞我了!”
見焦芳真個氣得倒仰,焦黃中這才着慌了,趕緊上去拍背撫胸幫忙順氣,最後長跪在焦芳跟前道:“爹,都是孩兒一時糊塗,只因那徐禎卿辱我太深,還指摘我的心『性』家教……”
“不用說了!”焦芳終究是久經滄海的人,一瞬間功夫就已經做出了決斷,“你那個書童安朱,立時三刻讓李安送走處置了。至於那個狄羅,快派人追回來!”
焦黃中慌忙點了點頭,旋即就訥訥說道:“那徐勳……”
焦芳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瞪着焦黃中惡狠狠地斥道,“你還惦記着他!難道我要對他說,今天那前門大街上那樁匪夷所思的案子,是你支使去做的,讓他放你一馬?”
話雖如此,可焦黃中說自己竟是被區區一個進士辱了,焦芳仍是心頭大怒,繼而就厲聲吩咐道:“從今往後,你把徐禎卿這三字給我忘得乾乾淨淨,你就當不認識這個人,更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齟齬!”
倘若徐勳那閒事管的不過是巧合,那區區一個徐禎卿能奈他焦家幾何,他只要略施小計,就能讓徐禎卿這南蠻子一輩子爬不起來!要徐勳管這檔子事別有用心,他也少不得殺雞儆猴,讓那小子看看和他焦家作對的下場!之前那幫人在貢院前頭賭戲的事東廠至今還查不出一個所以然,可他就不信小小一個徐禎卿他仍然拿不下來!
徐勳和狄羅纔出了焦府大門,後頭便有人追將出來,客客氣氣把後者請了回去。見此一幕,徐勳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心裡一時就醒悟到這跟着焦黃中來賞什麼花的中年文士,只怕也應該是知情者之一。
看來,想當初他從焦黃中入手,還真的是打中了焦芳那老傢伙的軟肋。他雖不會現在就拿着這麼一件很難查出首尾的事去難爲焦芳,可如今他這一登門,那父子倆不但得慌『亂』一陣子,而且只要焦芳還是那般『性』子,少不得又要使出陰狠的老伎倆。如果真的如此,這次他一定要讓這老傢伙狠狠摔一個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