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六月,隨着京城中進入了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朝堂上下的氣氛卻彷彿進入了冰點。沒有早朝,從前一直都睡不飽的大臣們勉強可以睡一個好覺,然而,最初以爲的德政現如今卻成了人人深惡痛絕——至少大多數人怨聲載道的政令。
因爲,整整快一個月,朱厚照都不曾開過文華殿便朝!
百官不得見天顏,司禮監例行要送呈奏摺御覽也找不見人,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不得不一面讓高鳳去西苑勸說朱厚照視朝,一面和陳寬一再去內閣和閣老們商議,最後連回京的戴義以及從泰陵回來的王嶽也一塊叫上去西苑。即便如此,他們一次一次全都撲了個空,劉瑾是拉上其他人想方設法地擋駕,他們哪裡見得着人?因而,跑內閣的次數一回回多了,衆人之中不免便醞釀起了一樁大計劃。
這天傍晚,次輔李東陽沉着臉回到了自己位於小時雍坊的宅邸。這是二十多天來他第一次回家,家中上下雖高興得很,可看到自家老爺那陰霾重重的臉色,縱使天大的高興也只能藏在心裡,就連朱夫人陪着吃飯的時候,也小心地把話題往嗣子李兆蕃身上引。然而,李東陽卻絲毫沒有過問嗣子兆蕃學問的意思,突然打斷朱夫人問了一句。
“這些天可有從南京城的信來?”
知道李東陽問的是弟弟成國公朱輔,朱夫人躊躇片刻就點了點頭道:“是有一封家書。不過如今天熱,在路上耗費了二十多日。”
“不要緊,取來我看看。”
李東陽既然如此吩咐,朱夫人自然立時親自回房去取了信來。見李東陽接過信後仔仔細細一張張看着那信箋,不時還微微皺眉,早看過那封信的朱夫人不禁有些疑惑。弟弟給她的信除了些寒暄,便是說些不要緊的閒話,並不涉及朝堂大事——而且丈夫身在內閣,天下消息盡網羅,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居然要去看她弟弟的家書?
因此,見李東陽居然看過一遍後,又回過頭審視第二遍,朱夫人頓時忍不住說道:“老爺,二郎的信上只說了些不要緊的閒事,若您想知道金陵的事,不若再派個人去問問他?”
李東陽擺手阻止了妻子,良久才放下了那薄薄的兩張信箋,卻是淡淡地說道:“不用特地這麼忙一趟,金陵地面上的事情,南京官也有上奏的,可終究是成國公在給你的家書裡提到的這些更可靠些。真是沒想到,張敷華那樣耿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居然會給徐勳的亡母寫墓誌銘,章懋也親自寫了祭文,看來徐勳在南京的名聲着實不比在京城……”
朱夫人這才明白是爲了這個,正要開口說話時,外頭就傳來了一個媽媽的聲音:“老爺,戶部員外郎李夢陽求見。”
“請他到書房去,我就來。”李東陽站起身來,隨手將兩張信箋放回信封中遞給了朱夫人,又說道,“給成國公回信的時候不必特意問什麼,還是照原樣就是。”
深知李東陽的性子,朱夫人自然沒有多問,答應一聲就起身送了人出去。而李東陽出了門徑直轉往書房,一進門,他就看到一個人影正揹着手饒有興致地看着書架上層層疊疊的書,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地輕咳了一聲,緊跟着,他就看到那人倏然迴轉身來。
“師相!”
李夢陽快步上前,深施一禮後便直截了當地問道:“聽說師相今日難得休沐一天,我原本不敢打擾,未料到師相竟是召了我來,未知有何事?”
李東陽擺擺手示意免禮,自己先在主位上落座,隨即便吩咐李夢陽坐下。躊躇片刻,他就說道:“皇上已經一個多月不曾見外官了,就連司禮監諸公也難見天顏,這事情我和首輔木齋都是憂心忡忡。言官雖則一再上書,奈何奏摺根本就到不了御前,實在是一丁點辦法都沒有。再這麼下去,只怕朝中遲早生變。”
恩師推心置腹地對自己說這些,李夢陽自是立刻坐直了身子。他素來性子衝動嫉惡如仇,此時便咬牙切齒地說:“都是那些閹狗領着皇上鬥雞遛狗沉迷武戲,早就該將這些人明正典刑,以正朝綱!如今之計,一個人上書沒用,那就應該把衆多人擰成一股繩子,讓皇上不得不正視朝中輿論。就算退而求其次,也得將這些奸佞逐出京城去!”
“你說的沒錯!”李東陽重重點了點頭,旋即一字一句地說道,“只是,朝中上下不少人如今正因爲兵部刑部和都察院正堂的缺口而虎視眈眈,你舉薦你的私人,我舉薦我的親朋,爭得不可開交,竟把這最要緊的正事給拋在了腦後。這種事情,本應該我們三個內閣大學士出面,可凡事循序漸進,不得朝中公論,我等三個就貿貿然進言於上,難收奇效。”
“師相的意思是……”
見李夢陽彷彿有所領悟,李東陽就加重了語氣說:“這種時候,要的是朝中出了名鐵骨錚錚的直臣集合一大批人來伏闕上書,如此方纔能震動得了在西苑玩樂不理政務的皇上!”
儘管李夢陽性子衝動,可並不傻。他固然也算是鐵骨錚錚的直臣,可要帶頭做這件事,他的名聲官位還都不太夠,因而他想了又想,最後便試探道:“師相說的可是戶部韓尚書?”
戶部尚書韓文是宋代名相韓琦之後,爲人剛烈果斷。言官出身的他曾經在給事中時彈劾過寧晉伯劉聚、王越、馬文升等等勳貴名臣,甚至因爲言辭太過激烈涉及兩宮而遭到廷杖,繼而在外官任上兜兜轉轉十數年,弘治十七年方纔召還起掌戶部。而李夢陽深得韓文信賴,也頗有以韓文爲榜樣的意思,因而前次纔會拿壽寧侯張鶴齡開刀。此刻見李東陽點頭首肯,他立時霍然站起身來。
“師相放心,我一定會說服韓大人!”
等到細細交待了一番之後,李東陽便親自將李夢陽送到了書房門口,見人昂首闊步地遠去了,他才忍不住長嘆了一聲,暗想自己聽了焦芳的遊說把徐勳調出京城去是否真的錯了。昔日徐勳在京城的時候,小皇帝做事雖由着自己的性子,可終究有些章法,現如今徐勳不在,劉瑾那些閹宦竟是把持着堂堂天子不讓人接近,再不下一劑猛藥只怕就來不及了。
“只希望韓貫道能夠一舉功成……只要能夠以聲勢動搖君心,我們幾個就可以上密揭了……再加上司禮監那幾位,必然能扳回局面……那些閹人都整日泡在西苑陪着皇上胡鬧,西廠和錦衣衛已經沒法送消息進宮,再加上京營十二團營兵馬……只要能逼得皇上痛下決心,今後就是背罵名也顧不得了,我們幾個總對得起先帝……”
嘴裡喃喃自語的李東陽自己也沒有發現,自己的語氣竟是不確定得很。儘管清清楚楚地明白一點,當今天子並不是他侍奉了多年仁和寬厚的弘治皇帝,不能以常理忖度,可是,相比根基只在宮中外間黨羽還少的那些閹宦,他們的勝算實在是不小!可不知爲什麼,他總覺得有些心煩意亂。想起劉大夏的憤而致仕,再想想黯然離去的馬文升,他的臉色不禁一暗。
他約見李夢陽,讓其鼓動韓文出面,但這並不是他一個人的意思,也是劉健謝遷的意思……當然還得加上一個焦芳。要不是他這個同年之前把劉瑾的動向直接傳到了內閣,一向對其觀感不妙的劉健和謝遷也不會在吏部尚書這職位上眼開眼閉。而眼下劉瑾等人之所以敢一心一意帶着朱厚照玩樂,也無非是因爲他們篤定有焦芳把持吏部,得意忘形之故。
從李閣老胡同出來,李夢陽卻並沒有貿貿然去見韓文,而是連夜先去拜訪了幾個和自己相熟,俱是最敢言的言官。第二天一大清早,按班去文華殿等候,結果又撲了一個空的一衆官員們自是怨聲載道回了各家衙門。而通政司收上來的奏疏當中卻又多了七八份言辭激烈請誅奸閹的奏摺。送不到御前,司禮監自然是將這些東西悉數轉到了內閣,由於內閣行走的那些中書文書這些天都憋着一團火,往六科廊和六部辦事的時候,免不了就把消息張揚了出去。
不過是數月功夫,吏部尚書馬文升和兵部尚書劉大夏先後致仕,再加上死了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年前致仕的閔珪,自打弘治皇帝駕崩後,七卿之中已經七去其四,戶部尚書韓文既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憤懣。因而,那內閣中書憤憤不平地說內閣中積壓的言官建章足足有二三十份,可一份都送不到御前,他終於忍不住在僚屬面前爆發了。
“鬥狗跑馬,飛鷹搏兔,笙歌豔舞,角抵相撲……皇上即位以來,那些奸佞就一直拿着這些東西蠱惑,想不玩物喪志也難!再這樣下去,皇上必然要忘了先帝臨終前的殷殷囑託!言官上書幾十份,可皇上卻一份都不瞧一份都不看,難道就真的沒辦法了?”
韓文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可那堅實的桌案卻不比酒樓飯莊中那種尋常貨色,竟是震得他手生疼。可他絲毫沒工夫去理會這種程度的疼痛,死死攥緊了拳頭,額頭上一根根青筋暴露了出來,顯然已是氣極。下頭的僚屬都知道這位戶部尚書剛烈的脾氣,一時你眼看我眼誰也不敢開口,可卻有一個人在這時候輕笑了一聲。
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上首的韓文也狠狠瞪着自己,李夢陽卻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拱了拱手就正色道:“大人乃是先帝重臣,朝廷肱股,與國共休慼,這等時候,只一味怒形於色又有何用?眼下言官交相彈劾這些奸閹,內閣諸閣老也是一心想除卻奸佞,此時此刻,大人當振臂一呼,率上下伏闕力爭,如此一來要除去八虎,簡直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