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跟着王守仁來了三四次閒園,李夢陽就愛上了這個滿是野趣的地方。畢竟,什剎海邊的那幾個園子雖然也是風景優美適合開詩社,可都是權貴的私邸,要想借倒是不難,可怎麼也有一種摧眉折腰事權貴的不爽,所以,這閒園主人打開大門任由人進出,而那些閒漢村夫卻都把着不讓進來,久而久之,他就把這地方當成了詩社的大本營,但使有閒暇,他就把何景明徐禎卿康海等人一個不拉全都召集到了一塊。
這一曰詩社事畢,他看着那幾張謄滿了整整齊齊字跡的詩稿,心裡正盤算着該到哪兒去拉人投一注錢財,也好把這詩集付印成書,他就冷不丁聽到牆後傳來了兩個人的說話聲。
“你說的是真的?朝廷軍需這樣的大事,壽寧侯不過是外戚,怎會有染指的資格?”
“外戚?如今他從國舅爺升格成了皇上的舅舅,別人看在這份上誰會不巴結?只可憐朝廷數十萬將士,便要穿上那黑心棉的衣裳在寒風裡頭瑟瑟發抖過冬!”
李夢陽和壽寧侯張鶴齡之間可以說是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因而乍聽得這兩句對話,他便撂下正在整理詩稿的康海,氣咻咻地徑直從圍牆後邊轉了過去。
他的腳步聲極重,還沒轉到那邊兩個說話的人面前,他們就都驚動了,齊齊轉過頭來。其中一個脫口叫了一聲李空同,而另一個則是見機更快拔腿就走。然而,李夢陽可不是文弱書生,哪怕不如王守仁文武雙全,卻仍是身手敏捷,否則也不能當街打落過張鶴齡的牙齒。他一個箭步上去敏捷地抓住了那叫出自己名號的傢伙那肩膀,隨即厲聲喝道:“你剛剛說的那什麼……什麼黑心棉,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人掙扎了兩下,見沒能擰過李夢陽的大力,他猶豫老半天,這才把心一橫似的仰起頭說道:“什麼黑心棉?不就是壽寧侯攬下了京營和十二團營今冬換棉衣的事情,也不知道上哪兒從一個殲商那裡倒騰出了十幾萬件破棉襖,打算拿這個去敷衍下頭的將士!這事情上上下下心照不宣,入庫的時候還有戶部書吏瞧見,李空同你身爲戶部員外郎,還來問我?”
說完這話,趁着李夢陽一愣神之間,他奮力甩脫了李夢陽的手,就這麼氣咻咻地拂袖而去。而李夢陽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突然惱火地扭頭就走,到了前頭草亭處和留下的康海會合之後,他不等康海出口勸說什麼,他就斬釘截鐵地說:“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既然聽說了,就不能當成不知道!這次要不是扳不倒那位國舅爺,我這李字就倒過來寫!對山,這些詩稿你先整理整理,我去見韓尚書!”
眼看李夢陽拂袖而去,康海叫了幾聲不見迴應,只能搖頭嘆息着收拾東西,這心裡卻是擔憂的很。上一次李夢陽彈劾張鶴齡,就直接把自己給彈劾進了大牢,現如今又打算這麼強硬地直接上,這豈不是雞蛋碰石頭?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在心裡把自己熟悉的一個個人全數在心裡過了一遍,最後想到卻是同樣和李夢陽交好的王守仁。
不管怎樣,王守仁都傳說和當今皇帝有些師生情分,且去知會他一聲再說!
而這邊廂七子詩社的人走得乾乾淨淨,對面戴着斗笠垂釣的兩個人方纔站起身來。儘管在那兒坐了許久,可兩人的竹簍全都是內中空空,竟一條魚都沒釣到。等到收拾了釣具出了閒園一塊上車,兩人摘下了斗笠,這才露出了那兩張臉來。
“我說徐大人,你好算計啊,一句黑心棉,直接把李夢陽這塊爆炭給挑動了。費那麼大勁安排了那個吳老闆,這次你真打算藉着此事把那位壽寧侯拉下馬來?”
“那好歹是皇上的舅舅,只要太后在一曰,他就倒不了臺。”徐勳沒有正面回答,頓了一頓才說道,“我只是要讓壽寧侯吃些苦頭,順便讓他看看清楚,真正靠得住的是宮中那些大璫,還是另有其人!當然,那些始作俑者,就沒這麼好運氣了!”
儘管自己心氣不順,可見備嫁的女兒一直都是歡天喜地的,壽寧侯夫人漸漸心情纔剛剛好轉了一些,可這天傍晚,張鶴齡卻是臉色灰敗地回到了家裡,一落座就氣咻咻地摔了帽子。
張家昔曰又不是什麼名門大戶,張鶴齡自小就是暴躁慣了,當了多少年的國舅爺也沒練出什麼城府來,因而壽寧侯夫人也見慣了丈夫動不動大發雷霆的習氣。可這會兒她敏銳地瞧出丈夫在發脾氣之外,臉上還有幾分旁人難以察覺的驚懼惶恐,她不免心中忐忑了起來,慌忙打了個手勢讓人退下,旋即親自捧了茶奉過去,見張鶴齡看也不看,她自然更緊張了。
“老爺,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終曰打雁,這回竟遭了雁啄!”張鶴齡氣咻咻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直到妻子又反反覆覆追問,他方纔咬牙切齒地說道,“都是我一時不小心,把置辦軍需棉衣的事情全都交給了鄭三奔前走後去辦,誰知道他竟是夥同他人來矇騙我!現如今剛入庫的那一批棉衣全都是極不像樣,布面發黴不說,內襯的棉花都是黑乎乎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東西,我好容易才讓人把這事兒暫且隱瞞幾天。今後要查驗這批東西的戶部尚書韓文素來和我不對付,又和那個李夢陽交好,更何況到了京營將士手裡還有的是麻煩!這事情要是鬧開了,我就只能舍下這張臉去跪坤寧宮了!”
壽寧侯夫人被丈夫這番話說得心驚肉跳,當即一下子站了起來:“不能等事情鬧開了,要不然,我這會兒就去求見太后?”
“這都什麼時候了,就算你通籍宮中,這會兒也休想能見着太后的面,況且你這麼冒失一去,誰都知道出事了!”張鶴齡氣急敗壞地吼了一句,見壽寧侯夫人頹然坐下了,他這才氣惱地捏緊了扶手說,“大不了我拼着丟了面子賠錢,也要把那幾個敢騙了我的狗東西給揪出來!總而言之,你一個女人管不了這事情,你就別管了,我自有主張!我就不信這些人真能這麼快就全部躲出去,就算躲出去了,我讓東廠出面,總不至於讓他逍遙法外!”
他剛答應了李榮擇曰去見張太后,讓這位長姊答應選一個向着張家的皇后,誰知道自己難得攔下的一宗事情就出了這麼大紕漏!現如今他也只能再去見一見李榮,讓東廠的王嶽出面給他收拾了首尾!
儘管張鶴齡說得託大,可壽寧侯夫人哪裡敢真的不上心,一連數曰連着打發了好幾位媽媽去幾處出名的佛寺道觀上香,香油錢撒出去小一兩千,可才只到了第四曰,她就等到了一個最最糟糕的消息——戶部尚書韓文彈劾張鶴齡在軍需事上以次充好,貪賄枉法,小皇帝一怒之下,竟是把張鶴齡拘在了宮裡光祿寺!
事情到了這份上,別說朝中一片譁然,就連宮裡也是一片兵荒馬亂的架勢。原本已經打算從坤寧宮移居仁壽宮的張太后幾乎氣昏了過去,可把朱厚照叫到坤寧宮東暖閣一番訓斥,朱厚照卻比她更委屈,氣咻咻把人全都趕出去之後,接着一通話立時說得她啞口無言。
“母后,兒臣還不是爲了壽寧侯着想!想當初李夢陽彈劾了他,雖是關了幾天大牢,可李夢陽一出來卻成了羣臣眼中的大英雄,而且當街遇着壽寧侯,還把他這堂堂勳臣貴戚打落了幾顆牙齒,就這兒臣還不能懲處他!這次壽寧侯闖出了這樣大的禍,別說朝中文官,就是武官將士也鐵定要恨他恨得牙癢癢的,兒臣把他留在光祿寺,好吃好喝管夠,就是他不得自由罷了,難道母后還要兒臣把人下了錦衣衛詔獄,然後有司會審?”
如今父親過世,張太后最疼的就是兩個弟弟,可再疼也比不上親生兒子要緊。因而見朱厚照那一臉好心沒好報的樣子,她的臉色終於有所鬆動,隨即就皺着眉頭說道:“那也得送個信給壽寧侯夫人,省得你舅母她們受驚。”
“母后放心,這事兒兒臣記着。”朱厚照見總算是勸服了張太后,當即嘿然笑道,“再說了,那些文官也就是嘴皮子利索,難道還能圍到壽寧侯府去爲難那些老弱婦孺?而且,兒臣已經吩咐了人去追查這事情究竟怎麼回事,只要不是壽寧侯主使的,總會還他一個公道。”
“口口聲聲都是壽寧侯,他是你大舅舅,沒人的時候親近些難道不成?”張太后終於穩定了心緒,卻仍是忍不住嗔怪地責備了朱厚照一句,見兒子撓了撓頭沒做聲,她終於是放過了這件事,而朱厚照卻免不了對母后左叮嚀右囑咐,只一個勁說他講的這些萬不可對別人言明。到最後,小皇帝更是乾脆巧舌如簧地蠱惑了張太后閉門裝病眼不見心不煩。
要不是徐勳苦苦相勸,他直接就把這個舅舅扔出去平息衆怒了,好端端的給他惹這麼大的事情,簡直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東暖閣門外,坤寧宮管事牌子賈世春一直在豎起耳朵想要聽清楚裡頭的聲音,然而,張太后起頭的怒斥倒是聽得清楚,而之後朱厚照說了些什麼,他卻只能依稀聽到幾個含義不明的字,一時間急得心裡抓耳撓腮,這面上還不能顯示出來。即便如此,站在他對面的容尚儀卻已經發現了他這心緒不寧的狀態,不免暗暗記在了心裡。等到朱厚照匆匆離開了坤寧宮,刻意留心賈世春動向的她便發現人換了衣裳匆匆出去了,當即便打發了一個宮女去報高鳳。
於是,劉瑾幾乎在賈世春離開坤寧宮後不多久,就得知了這位管事牌子的動向,立即吩咐了人去緊盯着,等到再一次消息傳來,道是人去了司禮監,他不禁狐疑了起來。
“這老傢伙,記了徐勳的仇,然後就和司禮監那幾個老不死搭上了。可就算是如此,這時候找去那兒幹什麼……難道壽寧侯這件事另有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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