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徐勳到了南京,從京城到南京這三千多裡官道上,就常常有策馬飛馳而過的信使往來,頻率之高讓人咂舌。要不是錦衣衛在各家驛站往往備有自己專用的驛馬,如此往來折騰非得耽誤了正常的驛路傳遞。即便如此,京城和南京錦衣衛養着的那一撥信使也都是累得夠嗆,可無論南京還是京城,大夥兒都爭搶着跑這趟外差。
原因很簡單,錦衣衛都指揮使葉廣和南京錦衣衛指揮同知陳祿固然是按照每趟二兩補貼銀子,可平北伯徐勳卻是手面極大,到南京接到信亦或是發信的時候賞銀一給就是二十兩,足以彌補他們在路上累死累活的辛苦了。
這一天,又是一個信使風塵僕僕地從京城趕了過來,到了徐勳面前已經是睏倦得說不出話來。徐勳接過信之後,立時對阿寶和陶泓打了個手勢,見兩個小傢伙熟練地捧了一封銀子過去,隨即一左一右上去架住了那信使的胳膊,他就和顏悅色地說:“一路辛苦了,先下去吃點東西好好休息兩日,然後在南京好好遊玩幾天。”
“多謝伯爺!”
那信使放下心頭一件大事,頓時好似虛脫了一般,點點頭後就任由兩個已經竄得相當高大的小廝扶出了門去。而等到他一走,徐勳這才裁開了信封,取出了裡頭的小箋紙,掃了一眼就皺起了眉頭。這一回的信是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刑千戶李逸風的親筆,道是劉瑾先是帶着朱厚照日日出宮去看西域力士相撲,繼而見朱厚照果然大爲高興,他索性把一羣喇嘛和力士帶到了西苑,任由他們和府軍前衛的軍士搏戲爲樂,甚至錢寧也被挑唆着去比試了兩場。朱厚照沉迷於這些西域力士的熊虎之力,自己也跟着下場練習,便朝已經廢了好些日子。
掐指算算一來一回路上的時間,徐勳定了定神,想起之前劉瑾等人也就是閒暇之際引着朱厚照玩樂,這就已經激起了朝堂的一片譁然,雪片似的請逐奸閹的奏摺堆滿了通政使司,如今讓已經習慣了隔幾日就能見到小皇帝暢所欲言的官員們一下子又不見了皇帝的蹤影,這打擊只比之前弘治皇帝除卻朝會不見大臣更大。再加上馬文升劉大夏的求去,不用任何煽風點火,就會有人忍不住將那把火燒到太監們的頭上,他自是輕輕捏了捏拳頭,又緩緩鬆開。
然而,他纔開始佈置回京事宜沒多久,慧通竟是一反常態地送來了八百里加急,道是朱厚照已經整整十天不曾見過任何大臣,而且他設法讓人捎信給了瑞生,想讓周七娘勸諫一二,卻不料瑞生傳信出來說正是周七娘之前不合說錯了一句話,這才讓朱厚照突然一門心思泡在了西苑校場。得到這訊息,他立時明白事情有變,自己需得立時動身。
上新河關是設在南京運河碼頭上的鈔關,也是宣德年間第一次設立鈔關時就有的,原本是運河上最南邊的一道關卡,可自打陸陸續續又往南設了蘇州關北新關等等,這裡的油水就大大不如從前了。即便如此,相比在宮裡苦熬資格上升,中官外放到這兒仍然是人人削尖了腦袋謀求的好差事。眼下的鈔關監稅太監劉能便是認了劉瑾爲老祖宗,通過劉瑾侄兒劉二漢的關係方纔放到了這裡來,半年下來便覺得日子好似神仙一般。
然而,自打前幾日得到消息,朝廷竟是要派這會兒正在徐勳的平北伯徐勳下來查鈔關,他便有些惶惶不可終日了。先是請了高明的帳房來把賬面做平,隨即就把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威逼利誘了一通,自覺做好了完全準備,這才放下心來等待徐勳上門。然而,他左等三天,右等三天,足足七八天過去了,那位平北伯卻連個影子都沒有,鬧得他幾乎懷疑京城的消息是不是有誤,自己只是杯弓蛇影。
又耐心等了三天,劉能終於忍不住了,思來想去竟是生出了去傅容府上打探打探的主意。這一日,他便收拾了四色捧盒作爲禮物,帶着兩個小伴當坐車來到了傅府。然而,才一下車,他就看到幾騎人飛馳而來,眼看快到近前時,爲首的那個輕輕一勒馬,竟是在離着他身前沒幾步的時候引馬而立,讓他差點出了一身冷汗。他倒知道這南京城還不是自己耍橫的地方,可跟着他來的小伴當素來在鈔關跋扈慣了,自然就沒那麼好性子。
“哪裡來的該死刁民,竟敢衝撞劉公公,還不跪下給劉公公賠罪!”
劉能在宮裡畢竟呆過,驚嚇過後已經認出了人來,待要喝止時,這話卻已經說出去了。還不等他開口解釋,那人就突然策馬過來,居高臨下地說道:“刁民?你哪隻眼睛看我是刁民,出言不遜,該打!”
眼見那一條馬鞭衝着自己旁邊的人當頭落下,劉能一時整個人都懵了,待到小伴當捂着臉疼得大聲嚷嚷了起來,他方纔恍然醒悟,暗自叫苦之餘不禁趕緊上前行禮道:“伯爺,都是我馭下無方,在這給您賠禮了!”
聽到這話,徐勳方纔面色霽和了一些,收回原本還要下揮的鞭子便淡淡地說道:“以後對自己的隨從約束些,否則只會給你這個主人惹是生非!劉公公……我認得的那位內官監劉公公都沒養出這樣目中無人的隨從來!”
此話一出,劉能頓時知道自己沒認錯人,慌忙又是千恩萬謝,隨即又試探性地自報家門道:“我是上新河關監稅太監劉能,今天特來拜見傅公公,不知道伯爺可否……”
“哦,那就進來吧!”
見徐勳隨口撂下一句話,隨即頭也不回地調轉馬頭進了傅府,彷彿根本不在意自己這麼個人,劉能頓時更加懷疑起了京城的訊息,一面暗自咒罵一面陪着笑臉入內,連看都沒去看那個捱了打的倒黴伴當一眼。等見着了傅容,他見徐勳猶如熟人似的在傅容的書架上翻來翻去,傅容也絲毫沒有爲自己介紹的意思,他斜簽着坐了陪了好一陣子的話,最後就告辭了出來。出門一上了馬車,他就重重給了臉上還留着一條通紅鞭痕的伴當一巴掌。
“以後要是再惹是生非,咱家活剝了你的皮!”
見那小伴當噤若寒蟬,劉能方纔舒舒服服地靠着涼枕半躺了下來,整個人如釋重負。他就說呢,讓徐勳這麼一尊大佛來查鈔關上的那點小事,朝廷怎麼會這麼小題大做!
然而,傅府書房之中,徐勳這會兒卻沒有之前那漫不經心的光景。坐在傅容對面的他眉頭緊鎖地說:“北運河上一共是七道鈔關,倘若不是有錦衣衛暗中查,我一個個去巡視覈查也不知道要費多少功夫。這劉能今天看着老老實實,可他上任大半年。從來往商船上索要的好處就有二三千兩,怪不得當初肯拿出家底謀這位子。”
“中官沒法子光宗耀祖,而且能養出好兒孫的畢竟是少數,當然就只有死命摟錢,像咱家這樣的,不是不想摟錢,而是錢已經滿夠子孫花了,否則一樣逃不了一個貪字。”傅容直言不諱地說到這裡,旋即就好奇地問道,“想不到你有錦衣衛在後頭撐腰,連給這劉能做假賬的帳房都拿了在手,難怪這陣子能穩坐釣魚臺。既如此,你準備什麼時候拿下他?”
“當然是等我離開南京之後。”
說到這裡,徐勳便衝着驚愕莫名的傅容拱了拱手道:“亡母移靈上京的日子定在了八月,一來是因爲到那時候天就涼快了,二來這樣家父和內子可以名正言順地在南京逗留一陣子,也讓人覺得他們是爲了我有意把日子推晚。我已經和陳祿約好了,我後日就悄悄啓程回京,等我走後十天先拿下劉能押起來,北新關且不理他,上新河關那一頭,傅公公先挑兩個穩妥人擔待擔待。這鈔關的事情,我心裡已經有數了。”
“你……”
傅容被徐勳這番話驚得幾乎說不出話,老半晌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道,“也罷,你這人的脾氣是九匹馬也拉不回來的,我也不勸你。南京這邊你不用擔心,南都四君子你解決了三個,其餘人都是唯他們馬首是瞻的,魏國公不消說,再加上咱家和老鄭,還有陳祿,這南京就好似你的後花園一般,鐵桶似的絕不會出事!”
“好,多謝傅公公!”
別了傅容回到珍珠橋的別業,徐勳一進門就聽到了裡頭的陣陣喧譁。詫異的他疾步往裡走,等聽到咯吱咯吱的清脆笑聲,他便明白必然是幾個大人正在逗弄桃笙,不禁放慢了腳步。果然,進了二門轉過前頭一道木屏風,他就看到桃笙正在滿院子追着幾個大人跑,不論是一身大紅的沈悅,還是石青色衣裳的徐良,亦或是唐寅夫妻倆,全都敏捷地躲着她的撲騰,惹得她一陣嚷嚷。
正當他發怔的時候,小丫頭突然別過頭,彷彿發現新大陸似的跌跌撞撞衝了過來,不等他有所反應就一把抱住了他的雙腿,隨即含含糊糊地叫道:“划船,划船!”
“哎呀,鬧到最後居然你給她捉住了!”沈悅連忙上了前,嘴裡嗔着,臉上卻沒絲毫的不悅,而是歪着頭笑道,“咱們都答應了桃笙的,只要給她捉住了,就陪着她去莫愁湖上划船,結果你自己偏偏蹦了出來!”
“這有什麼,難得有福氣讓小桃笙抱一抱,明日就去莫愁湖上一遊吧!”說到這裡,見唐寅和沈九娘都有些過意不去,他就笑道,“到南京這麼久,我還沒真正鬆乏鬆乏玩一天,索性藉着小桃笙的光痛痛快快玩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