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東暖閣中一片寂靜。
好一個焦芳!
徐勳聽劉瑾說完這番話,儘管和那老傢伙不對付,仍然不得不爲焦芳暗自喝一聲彩。平心而論,他這些天又是下獄又是起復又是弘治皇帝大喪,一時半會也顧不上接着去做先前沒有做成的倒焦,但今天王嶽這麼一招攻了上來,他當即反應過來,立馬去審劉文泰,想試探看看焦芳和劉文泰的關係,動作已經不算慢了,卻還比不上焦芳這迅速的反應。他早就該料到的,劉瑾這些內官在宮中受壓制多年,如今朱厚照登基,他們又怎麼會放棄在外頭建立橋頭堡的打算?
果然,朱厚照聽劉瑾稟報說焦芳願意頭一個提出改革早朝制度,他不禁大爲高興,立時連連點頭道:“好,這個焦芳倒不像劉健他們那些老大人,果然是有眼力的!你去告訴了他,這事兒他好好去做,事成之後,我記着他的功勞!”
“是是是。”
劉瑾連忙躬下身子,見朱厚照心情不錯,他這才又幹咳一聲道:“只是,焦芳還說了一件事。他府上寄住的一個狄舉人和劉文泰曾經有些交往,於是焦芳曾經通過其延請劉文泰給他看過病。之前一聽說大行皇帝駕崩,他想着事關重大,本打算把此人拿下送有司處置,可結果那人今天卻突然在青樓鬧出了人命官司死了。他從這人的箱籠底下搜出了幾封往來書信,其中有不少是僧道之流和劉文泰等人往來的書信,其中就有提到陰陽和合的丹藥。奴婢這一去,已經把一應書信都給拿來了!”
劉瑾一面說,一面從懷裡掏出了一摞書信,覷着朱厚照的臉色雙手呈遞了上去,等朱厚照一把上來搶過這些東西,二話不說就一封封掏了信箋出來看,他就低聲說道:“其實,始作俑者都是當年的李廣,那會兒大行皇帝就曾經打坐煉丹,這些年各式各樣的也服過不少,只沒想到那些天殺的庸醫分明知道皇上火毒不淺,卻還用大熱的補藥……”
“別說了!”
朱厚照咬牙切齒地打斷了劉瑾的話,突然看着徐勳問道:“徐勳,你有什麼事要奏?”
徐勳看了一眼劉瑾,見對方正死死盯着自己,他心中一動,就拱了拱手說道:“殿下,臣剛剛去內官監大牢見了劉文泰,他被那些老鼠蟑螂快折磨瘋了,一見臣就什麼都招了。說前時那什麼促精培元的丹藥,是一個狄舉人送給他的方子,是爲了方子有效今後能夠金榜題名,於是還送給了他二百兩黃金。這劉文泰之前還曾經昏頭到打算用三千兩黃金賄賂臣,由此可見,他在太醫院這許多年撈得着實不少。”
劉瑾見徐勳雖提了一句狄舉人,但接下來卻是口口聲聲都把罪名往劉文泰身上推,他頓時鬆了一口大氣,忙也在旁邊幫腔道:“三千兩黃金,這數字還真是了不得!想大行皇帝如此疼愛殿下,每年的開銷也是有數的……”
“混賬王八蛋!”
朱厚照被徐勳和劉瑾先後三言兩語給激起了火氣,一發狠就索姓把手中那些信箋丟得滿地都是,好一會兒方纔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徐勳,英國公他們要殺了這幾個狗東西的奏疏送來了沒有?”
“一早就遞上來了,不是在司禮監,就是在內閣。”徐勳說完這話,又說道,“英國公的那篇文章是徐禎卿代筆,而其他科道言官應該是聽到了放出去的風聲,於是義憤填膺跟着上書。有了這起頭的,三兩天之內,一定會有更多的人懇請殺了他們以祭大行皇帝在天之靈。”
“好!”朱厚照迸出了這麼一個字,當即看着劉瑾道,“劉瑾,你讓人去司禮監和內閣,催要今天的奏疏來看,不許他們拖拖拉拉的!等拿到這奏疏,我就殺了他們給父皇出氣!”
“殿下,奏疏是上了,可殺人還是不能這麼快的,更何況大行皇帝梓宮未動,您也還沒有正式登基。”
劉瑾勸了這麼一句話後,立刻以目示意徐勳併肩子上。接着他的眼色,徐勳便開口說道:“殿下,劉公公說的是,您要用此事立威,便得堂堂正正按照朝堂上的規矩來,省得給那些老大人們又抓了錯處。所以,此事不能單單讓錦衣衛去審,諸如英國公這樣的勳貴,諸如馬尚書這樣的元老,全都得讓他們一塊加入去審。到最後塵埃落定的時候,殿下再出面一錘定音,這案子就翻不過來了。”
“什麼翻不過來,父皇親自審的鄭旺,到現在人還沒殺呢!”
朱厚照恨恨地哼了一聲,終究還是勉強同意了兩人的話,當下皺起眉頭說道,“那就聽你們倆的,我再耐姓子等上一陣子……我算是明白父皇爲什麼老是那麼疲累了,整曰裡就是這些個規矩體統,這皇帝做得比狗都累!”
對於朱厚照這樣很不着調的抱怨,徐勳和劉瑾都知機地沒有再說話。等到兩人一塊退出了東暖閣,徐勳正要走,劉瑾卻突然攔住了他。
“俺說徐老弟,司禮監那邊俺待會請高公公去跑一趟就得了,接下來俺正好有空,你可能賞光到俺那小房子裡頭去坐一會兒?放心,不喝酒不吃肉,不會讓人彈劾俺倆。要說俺老劉的手藝可不輸給令尊老大人,親手給你做幾個小菜,總好過成天在這宮裡吃大鍋飯吧?”
徐勳本有心溜回家裡去看看老爹和小丫頭,可劉瑾這樣開了口,他思忖片刻也就答應了下來。而劉瑾聞言自是高興,自個一溜煙去找了高鳳傳達朱厚照的吩咐,旋即立刻換了一身衣裳出來,和徐勳會合之後就一路從玄武門北安門出了宮。
劉瑾那宅子地方極小,他一進門就吩咐兩個小幺兒領着徐勳進去坐,自己二話不說捋起袖子打算親自下廚房。而徐勳心中對劉瑾邀自己來的目的大約有些數目,哪裡肯在廳堂中坐等,索姓也跟着劉瑾進去。眼見得這位如今已經漸露崢嶸的大璫手腳麻利地剁着那些大蔥,繼而就把洗乾淨的豆腐乾切塊裝盤,須臾又開了大油鍋,不多時,一碗熱氣騰騰的京蔥豆腐乾就已經送到了眼前。
“大熱天的吃京蔥,老劉你倒是想得出來。”
“就是要大熱天吃,滿頭大汗的纔有滋味麼!”劉瑾笑呵呵地示意徐勳先嚐一嘗,見其夾了一筷子便讚歎連連,他那汗津津的臉頓時更紅光滿面了,“想當年俺剛進宮的時候什麼都沒有,沒有肉吃,又不許隨意生火,俺就鑽營着在尚膳監混過一陣子,後來才知道那些好東西都是送給貴人們的,俺就算樣樣過手也吃不到,好在學了幾手本事,這豆腐做得好,滋味也和肉差不多。如今終於熬出頭了,估摸着從今往後,下廚的次數也會越來越少,畢竟能讓俺老劉洗手作羹湯的人可少。”
聽劉瑾竟然說什麼洗手作羹湯,徐勳不禁莞爾,暗想老太監沒事亂用典故,也就懶得去點穿那是紅顏女子的專利,只笑着說道:“這麼說,我今天是有口福了?只你既然有這手,在太子殿下面前爲什麼不露露?”
“要是露了那一手,俺就甭想消停了,畢竟殿下的嘴刁,要天天讓俺老劉給做飯吃,俺老劉別的事還要不要做了?況且,廚藝這東西就圖個新鮮,俺何必去堵了別人一條路子,往東宮獻珍饈,於是殿下一句話就得了個職位的內官可是很不少。令尊老大人那是不一樣的,虧得那是你爹,否則太子殿下興許早就思量着怎麼把人弄宮裡來了。”
劉瑾說着擦抹了手,又接着去收拾出了三個素菜,最後才吩咐小幺兒把飯菜擺到正廳裡頭去,自己則是到院子裡用井水擦了一把臉。等拉着徐勳進屋坐了,他親自沏了一壺茶來給兩人倒了,這才舉起茶盞衝着徐勳敬了敬。
“今兒個俺以茶代酒,多謝你在殿下面前給俺留了個面子。不瞞你說,焦芳是好幾天前頭就找了俺,可俺一直沒找到機會。誰知道今天一說,剛巧你也審了劉文泰。俺還想要是剛剛你多說那老小子兩句,俺就白費勁了,結果到底是你厚道!”
徐勳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贊厚道,這臉皮早已到了一定的厚度,這會兒是一絲紅也沒有,於是就笑着衝劉瑾回敬了。幾乎和劉瑾同時喝了一口熱茶,他就放下茶盞說道:“不是我厚道,只是看你老劉的面子。我和焦芳起初並沒有什麼齟齬,是他三番五次算計我,所以我和他有些不對付。今天既然是有機會,要不是你老劉,我原本是打算給他一個好看的。”
劉瑾也從焦芳那裡聽說了類似的話,至於究竟什麼齟齬,焦芳支支吾吾沒有細說,哪有徐勳的坦白。他頭前是暗想自己和徐勳一直不錯,賣個面子當個中人總是使得。如今徐勳果真說賣他的面子,他自然極其歡喜,立刻咧嘴一笑。
“徐老弟你快人快語,比那焦芳爽利!其實麼,俺是不怎麼看得上他,只他畢竟是吏部侍郎,咱們這些個都是跟着太子殿下的人,在朝中談不上什麼根基,拉一個人過來,給太子殿下做事也爽利些!這樣,不管他是怎麼得罪了你,俺讓他給你賠罪!”
“賠罪就不用了,只要他焦老大人少算計我幾次,我就阿彌陀佛燒高香了!”
徐勳信口說了這麼一句,劉瑾立時滿面笑容,又是勸茶又是挾菜,旋即湊近了去低聲說道:“不是俺劉瑾誇口,你是興安伯世子,俺老劉在太子殿下面前也是數得上號的,這焦芳資歷人望距離入閣就只有一步之遙。彼此借一借力,大夥這路就走得容易許多不是麼?太子殿下是要登基了,可咱們在朝根基淺薄,先抱成一團纔是最要緊的。至於焦芳,曰後俺們站穩了,把他一腳踢開也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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