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妾不同於娶妻,而錢寧還沒有到那等在家裡內外立起規矩的地步,因而,雖是一大堆人圍着他新納的美嬌娘上上下下瞧看,有人嘖嘖讚歎,也有人竊竊私語,穩坐釣魚臺的他卻非但不惱,而且還笑眯眯的,心裡更生出了一種非同一般的快意來。
又升了官,又得了美人,豁出命去拼這一回,實在是值了!
一旁坐着的潘氏也是滿面笑容,哪裡還有剛剛氣急敗壞的母老虎狀。三品淑人的朝廷誥命,總比男人易變的心更穩妥些,況且徐勳還說絕不會讓錢寧寵妾滅妻,又彷彿對她的兒子頗有善意,再加上平白無故得了一座宅子,她那最初的一丁點醋意也都飛到爪哇國去了。這會兒喝了年輕漂亮的何彩蓮跪下敬的茶,她只覺得通體毛孔都是舒坦的,竟還說出了幾句異常軟和賢淑的話來,給錢寧做足了面子。
這些該走的禮儀結束之後,福韻樓的席面也送到了。然而,由於保國公朱暉死活說這邊地方小擺不開,於是錢寧覷了覷朱厚照和徐勳的臉色,便半推半就吩咐轉到新宅子擺酒宴客。所幸兩個地方相隔只兩條衚衕,一應人等跟着保國公府的人一到地頭,馬橋看到那三間三架的黑油錫環大門,一色白牆黑瓦,門內隱約可見第一進的正房,他就頭一個驚歎了出來。
“老錢……咳咳,錢大人,光是這一棟宅子,怕是沒有一兩千的銀子怎麼都拿不下來!”
對於馬橋臨時改口的稱呼,錢寧心裡熨帖,面上卻還誠惶誠恐地看着朱暉說:“保國公實在是太客氣了,這麼一份大禮,實在是讓我受之有愧……”
“別受之有愧了,這房契保國公都已經過戶到了你的名下,難不成你還讓人收回去?”剛剛朱厚照不管不顧地從錦匣裡頭把房契拿了出來過目,這會兒就沒好氣地打斷了錢寧的話,“這一大幫子人站在門口像什麼樣子,快帶咱們進去看看保國公送你的這新居如何!”
錢寧這才趕緊側着身子在前頭領路,才繞過一堵大影壁,立時就有青衣小帽的兩個小廝迎上前來行禮,他心知肚明這是朱暉一塊打包附贈的,不禁斜睨了這位保國公一眼。雖知道人家這份人情絕不是衝着他來的,可他心裡依舊是高興得了不得。
然而,就在這時候,徐勳瞅着屋脊上的瓦獸,突然彷彿漫不經心似的問道:“保國公這宅子,從前也應該有些來歷吧?”
朱暉這一路走,一路都在仔細留意朱厚照的臉色,但凡發現小皇帝皺眉,他的心就砰砰砰跳得厲害,這會兒徐勳一問,他最初還沒反應過來,還是一旁的小廝低低提醒了一聲,他這才慌忙笑道:“談不上來歷,從前這兒住的是一個旗手衛的指揮使,後來人故去後沒有兒子,家裡人爭產爭襲,反而把家當都敗光了,這房子才落到了我的手裡,如今也是借花獻佛。”
徐勳看着那屋脊瓦獸就知道是官員宅邸,此刻朱暉這麼解釋,他也就不爲己甚,只施施然地隨着衆人繼續往裡走。等進了第二進院子,便有四個僕婦迎了上來,俱是三四十歲滿臉恭順,迎着錢寧和潘氏便叫老爺太太。錢寧還矜持些,潘氏的嘴角卻已經翹得放不下來了,而出身鄉下的何彩蓮更是緊緊擰着衣角,可那脂粉洗盡的臉上卻已經滿是喜悅的紅暈。
而朱厚照見慣了亭臺樓閣宮殿館院,對於區區一座齊整的宅子自然還看不上,可心裡對於朱暉的惱意便減少了許多。等邁進第三進的院子,看到幾個綺年玉貌的年輕丫頭迎上前時,他就忍不住對徐勳輕哼道:“總算朱暉還識相。”
雖說蝨子多了不怕癢,仇恨多了不壓身,而且朱暉此舉也尚未明瞭是衝着化解皇帝心結來的,還是向自己示好來的,可徐勳並不打算在這當口落井下石,反而輕笑道:“這一份大禮送來,錢寧此次官職美人得全了,今天又連宅子都有了,可不是三喜臨門?”
他有意提高了最後三喜臨門這四個字的聲音,見朱暉果然回望了過來,神情頗爲緊張,他這纔不緊不慢地說:“我和錢寧有今天,是皇上知人善任;而保國公父子兩代有今天,則是憲廟和先帝爺知人善任。說起來,咱們都趕上好時候了。”
朱暉還沒完全品出這話的滋味來,朱厚照卻已經略有所悟。自個的爺爺憲宗成化皇帝也就算了,他連一眼都沒見過,可弘治皇帝纔剛故去沒幾個月,自己要是真的發落了昔日父皇曾經重用過的保國公朱暉,總是對父皇的不恭敬。於是,他一招手示意朱暉過來,隨即就懶懶地說:“保國公,看在你父子兩代忠貞爲國的份上,這次出兵的事就算了。只不過……”
跟着父親征戰多年,承襲保國公爵位也已經多年,朱暉不說老奸巨猾,可也已經是老油子了,這會兒皇帝說出這樣的話來,分明是寬宥的意思。因而他一面恭聽,一面用複雜的目光掃了徐勳一眼,可聽到最後那隻不過三個字,他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來。
“只不過你那個兒子做的好事,卻不能就這麼算了!”朱厚照一想起自己頭一次正兒八經去逛青樓打算開葷,結果就被人當成紈絝子弟,要不是徐勳踹門進來得及時,險些被那姑娘的東西砸了個滿頭包,他就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冷哼道,“爲了一丁點事情把人家弄得家破人亡,還把人家良家女子逼到了那種地方,簡直是無法無天!”
這事兒朱暉一回來就開始多方設法,即便錦衣衛猶如鐵桶一般潑水不入,也愣是給他鑽出了一條縫來。所以,見朱厚照發了火,他連忙低聲陪笑道:“都是我常年管着軍中不在家,家裡頭那幾個孽畜少人管教。我回來之後就已經打了那個小畜生四十大板,讓他擇日去給那位姑娘的家人重新遷葬福地,然後叫他披麻戴孝去祭拜一番,多多賠些銀子。論理就是殺了他也不爲過,可皇上纔剛登基,重處勳貴子弟未免讓其他公卿面上不好看,不若發落他到軍前效力,死了算是他活該,若是僥倖不死而有所立功,就當他是將功折罪。當初自作主張做下了這等勾當的那兩個下人,自然是罪該萬死。”
即便是徐勳和朱暉素來不對付,此時聽了這番有理有據聲情並茂的話,也不得不承認朱暉畢竟是官場沉浮多年的人,找準了切入點。果然,朱厚照的臉色立刻緩和了下來,擡頭瞅了朱暉一眼,竟還微微點了點頭。
“你有這個心思,總算還像話。”
可就在朱暉以爲這一茬總算能揭過去的時候,朱厚照卻突然又看着徐勳問道:“徐勳,張永,你們說保國公這主意如何?”
對於小皇帝會問到自己頭上,徐勳半點也不意外,這會兒見朱暉故作鎮定的樣子,他有意瞥了張永一眼,見張永一副唯自己馬首是瞻的模樣,他方纔淡淡地說:“逝者已矣,若是殺了保國公那位公子,死者也活不回來,可要是把人放在邊疆磨練磨練,浪子回頭金不換,興許能造出一個有用的人才來。此前這案子只是錦衣衛密審,如今也不便張揚出去,但是,如何是讓人真的在軍前效力,而不是隻頂着個名義,這卻是最要緊的。”
張永也跟着笑道:“這話說的是,但使真的是軍前效力將功折罪,誰也沒話說。”
要不是爲了維護自家名聲,不過是一個庶子,保國公朱暉甚至願意殺了那個孽障來換回聖心,此刻徐勳只是點出不要掛羊頭賣狗肉,他自然沒什麼可猶豫的,當即斬釘截鐵地說道“這好辦,直接把人踢到延綏鎮的長樂堡去,那地方几乎年年韃子進犯,讓他去那邊殺虜贖罪!皇上可吩咐延綏鎮守太監和三邊總制楊大人多多留心,看這小子可曾偷懶耍奸!”
朱厚照別的不通,這輿圖近來可是沒少看,當即覺得朱暉是真的有悔過責子之心,當即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好,回頭我就吩咐錦衣衛去辦。”
這一茬事情解決,不說皆大歡喜,兩邊都鬆了一口大氣。此時,前邊的馬橋方纔過來問酒席擺在何處,又滿臉堆笑請衆人入席,朱厚照立時頭一個興致盎然地快步過去了。而徐勳正要跟上,一旁的朱暉卻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
“平北伯,之前的事情……”
“之前的事情?”徐勳故作詫異地挑了挑眉,隨即纔打了個哈哈說,“之前的事情早就過去了,我都不記得了。保國公少年時就從當年老公爺南征北戰,我是拍馬都及不上的,從今往後還得請保國公多多指教纔是。”
得了徐勳的這句話,保國公朱暉這才真正放下了心,少不得謙遜了兩句,這才慌忙快步去追朱厚照。這時候,張永才上前一步和徐勳並肩而立:“徐老弟,我不過是誑了朱暉一座宅子,你卻更絕,居然能心胸寬大得一笑泯恩仇啊!”
“他都能主動低頭,我有什麼好擺架子的?”徐勳哂然一笑,這才和張永一塊慢吞吞地往前走,一路走一路說道,“雖說他這回栽了個大跟斗,可在軍中的人脈卻不是假的。這當口鬥起來,高興的是那些老大人,我可不會上這個當!再說了,我心裡籌劃着一樁事情,還得藉助他的力量。”
殺人抵命當然痛快,可他又不是正直公允的包青天,管到這地步也就差不多了。
張永立時好奇了起來,忙追問道:“什麼事情?”
徐勳乾笑兩聲,突然顧左右而言他道:“對了,老張你還記不記得,我們這一次抓了小王子的那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