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勳曾經幾度面對那幾位頂尖大佬,除卻還不到六十的李東陽之外,其他的無不是七老八十,馬文升甚至還有選擇性耳背,至於這些人之前是因災異自請致仕也好,因怕被人閒話而自請致仕也罷,甚至說是以退爲進……總而言之,弘治皇帝一概都是殷殷挽留,十足十一位禮賢下士的明君。問題是,那些大佬們是真的老了,老到朱厚照背地裡也對他嘀咕過!
因而湛若水說這話,他心裡自是萬分贊同。
然而,這種話他當然不會明裡說出來,只就着湛若水說章懋的話題嘆道:“湛兄說的是,諸位老大人雖老而彌堅,但畢竟朝廷事務繁雜。說起來,哪怕是我這個不相干的人,章大人也一直關切愛護有加,每每想來便令我感念。他四十出頭致仕,結果年近七十又復出掌南監,原本就是推辭了多次了。但朝廷一再相召,他也只能勉爲其難,雖是學子的幸事,可於他來說實在是太勞累了。”
湛若水拿起杯子品了一口酒,又搖了搖頭說:“所以家師白沙先生數次不第,便索性回鄉教書,一心著書育弟子,結果還是一再接到徵召。就連我,也躲不過家母和徐大人的一次次訓誡提點,哪怕苦着臉也只能來了。天下之大,一人之力所能爲者極少,更何況掣肘重重?朝中老大人們縱使秉持公心,但顧忌既多,要做事便是難上加難,想想伯安這入仕之後的經歷,我就真的想打退堂鼓。”
“我雖然不曾點翰林,但先歷刑科,又主持山東鄉試,接着又任武選司主事,比起一科一科衆多真正磋跑一生的進士來說,已經是幸運之極。更何呃……”王守仁斜睨了徐勳一眼,便又苦笑道,“更何況我還在西苑因緣巧合,竟是把太子殿下誤當成壽寧侯世子。我要是再自稱磋跑,只怕人人都會指着我的鼻子罵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說起這事情,湛若水方纔真正來了興致:“不錯不錯,二位如今可算是除了東宮講官之外,和太子殿下最親近的人!我倒想斗膽問一句,二位覺得殿下究竟是怎樣的人?”
“殿下麼……天資聰穎,觸類旁通,尤其好武,愛騎射。”根據自己這三個月和朱厚照相處的經驗,王守仁幾乎想都不想就迸出了這麼幾句評價,隨即停頓好一會兒,他纔有些猶豫地說道,“只殿下興之所至,便往往一意孤行,做事未免少些長性。”
相對於那些大臣們當面連篇讚歎,背後一次次告狀,王守仁對朱厚照的評價在徐勳看然是極其中肯。見湛若水看向自己,徐勳躊躇片刻就坦然說道:“殿下年少,兼且自幼無人相爭,隨心所欲自是難免。而他個性聰穎,自然就不喜大臣老生常談。好武好射,更是這等年紀的血氣方剛使然。不過剛剛王兄所言卻缺了一條,殿下性子純孝,對皇上皇后極其孝順,常常掛在嘴邊。”
聽到最後這句話,湛若水不禁眉頭一挑道:“你們倆都這麼說,看來外間傳言有些不盡不實!都說東宮蓄養百戲雜人,日日笙歌不斷,殿下根本無心讀書,反而如同英廟當年那般只愛排兵佈陣,恐非天下之福。”
王守仁沒見朱厚照之前,這些亂七八糟的傳言也聽得很多,等真正和人相處了三個月,他真心覺得朱厚照毛病雖不少,可確實是極其聰明機敏,若是教授得,弘治之後再現當年仁宣威世也不是難題。於是,他一時眉頭大皺道:“笑話,只有知兵方纔能在日後用兵審慎,豈可因當年土木堡之變就再也不讓儲君涉兵事?”
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了一陣喧譁。因這雅座雖是板壁隔開,卻算不上隔音效果很好,三人剛剛涉及大臣和太子之言,無不是稍稍壓低了聲線,眼下外頭聲音一起,本待要說話的徐勳立時站起身來大步出去,拉開門一看,卻只見那邊廂幾個今科舉子模樣的人正在那對峙,其中一個恰是勢單力孤。
“今科兩位主考最看不得激昂文字譁衆取寵的,要是你今科再落第,看你拿什麼說嘴!”
“就是!別以爲你十八歲中舉便有什麼了不得,前兩次會試都是名落孫山,這一次多半也差不離!你懂什麼軍事,有英廟前車之鑑在,你居然說太子好武乃是朝廷之福,你這是阿諛媚上!”
“嚴惟中,除非主考大人瞎了眼睛,纔會取中了你!”
徐勳見那邊廂脣龘槍龘舌劍齊飛,原只是以爲舉子們起了。角,待聽清楚這些話,隱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因而等聽到最後一句話時,本不打算管閒事的他一時色變,當即走上前去,冷冷地說:爾等都是今科應試的舉子,難道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兩位主考大人取中誰不取中誰?什麼瞎了眼睛,傳揚出去,單單一個詛咒座師的罪名,你們今科就一個都別想中!”
衆舉子酒酣之際爭執起來,不料突然跑出來一個外人這般指摘,頓時齊齊都愣住了。而徐勳素來是趁勢進擊的性子,不等有人反應過來就厲聲嘴道:“來人,給我把這些悖逆的傢伙——記名送到兩位主考大人那兒去……”
儘管會試已經散場,但這座酒樓乃是貢院街前頭最熱鬧的所在,衆舉子只以爲考官還派了人在這兒監看今科應考人的品行,一時大驚失色。
幾乎是一瞬間,剛剛還氣勢洶洶說出那句瞎了眼睛話的舉子倉皇扭頭朝樓梯跑去,他這一帶頭,其他人慌忙跟上。聞訊而來的夥計氣急敗壞抓住一個人討要酒菜錢,那人生怕徐勳真個有記名權,隨手把一錠銀子塞了過去就蹬蹬蹬衝下了樓梯。不一會兒,這樓面上就乾乾淨淨,就連剛剛探頭看熱鬧的人都沒了。
王守仁和湛若水剛剛都跟了出來,見徐勳三言兩語就嚇得那些舉子落荒而逃,一時都是莞爾。湛若水見起頭被人擠兌的那年輕舉子站在那兒不知所措,便上前招呼道:“尊駕也是今次進京赴禮部試的?不要理會那些徒逞口舌之利的無聊人,只管等着發榜就是。要是兩次不中就是一輩子不中,這世上哪裡還有什麼大器晚成的人?”
那年輕舉子被湛若水這一說,頓時臉色好看了些,只見徐勳轉身回來,他不免緊張了起來,拱了拱手就說道:“這位大人,您剛剛所說記名的事,不知可否寬容一二?適才大家喝醉了酒,我一時嘴快得意了兩句,這才招來羣起而攻,大家也不是有意的……”
“哈哈哈!”曾經被徐勳取笑爲老實人的王守仁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即就指着徐勳說道,“你連他說話也信?他慣是奸猾騙人的,不過是看不得那些人趾高氣昂,於是嚇他們一嚇,他哪裡會記什麼名字送去給兩位主考官?”
徐勳也不惱王守仁揭了自己的底,笑呵呵地衝着那年輕舉子頷首道:“沒錯,我就是一是看不慣他們的嘴臉,所以給他們一個教訓罷了。這些人不說學問如何,一言不合就連那種話都嚷嚷出來了,品行實在是不怎麼樣。尊駕還是離他們遠些,免得日後惹麻煩。”
王守仁和徐勳先後這麼一說,那年輕舉子方纔鬆了一口氣,連忙舉手一揖謝道:“多謝這位公子提醒。我只是因爲他們是住在江西會館前來應試的同鄉,這才同進問出,只不料會出這種事。三位兄臺也是應禮部試的?在下嚴嵩嚴惟中,江西分宜人。”
嚴嵩!
儘管徐勳如今名人見多,已經有些免疫力了,可此時此刻聽到又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仍不免失神片刻。仔仔細細打量着這個年不到三十的舉子,他只覺得對方相貌堂堂氣度宛然,看不出半點奸臣氣象,他就打了個哈哈道:“原來是嚴公子,我們三個裡頭,只有湛兄是應禮部試的,我和王兄都只是到這兒來看個熱鬧而已。”
“呃……可是白沙先生高徒湛元明?”
“湛兄真是大名在外啊!”湛若水尚未回答,王守仁就笑着點點頭道,“湛姓少見,輕輕巧巧就讓嚴公子猜着了。相逢就是有緣,你那些惡友既然去了,不如就到我們這小坐片刻吧。”
嚴嵩之前兩試不第,心中雖說對此次會試並沒有抱太大希望,但對於今科舉子中那幾個鼎鼎大名的人物,他仍是下了不少夫瞭解。因而,此時徐勳既然開了口,原就想結交一二的他立時爽快答應了下來。等進入三人的雅座,見桌上酒菜都只是略略動過,大異於他們剛剛出貢院之後的大快朵頤,他更是心中暗讚一聲果不愧是名家傳人,把持得住口舌之慾。
“這位是兵部武選司主事王守仁王伯安,這位是興安伯世子。要說大名,他們倆可是遠遠蓋過我!”
然而,嚴嵩才一坐下,就只見湛若水指了指旁邊的兩人說出了這麼一句話,一時大吃一驚:“兩位就是不久之前手西苑操練府軍前衛,得了皇上褒獎的……”
“就是他們兩位了!”湛若水剛剛嘆過老臣問過太子,對府軍前衛的事卻還沒來得及問,這會兒突然開。問道,“嚴公子剛剛說過太子好武乃是天下之福,這話如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