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長公主府的上房東暖閣裡,仁和長公主獨自枯坐在妝臺前,臉色一會兒怔忡一會兒懊悔,一會兒慍怒一會兒驚懼,最後卻又定格在了悲傷上。
她和弘治皇帝並不是一母同胞,但佔着是最年長的皇妹,又是皇帝登基之後第一個出嫁的長公主,因而無論賜田還是嫁妝,亦或是挑選的駙馬,在別人看來都是頭一份的。可是,賜田再多,也比不上丈夫的不成器——她當然知道他因爲娶了她,仕途上便不可能再有進益,甚至還斷了齊家其他人的路子,所以,她儘管恨那個把命都給糟蹋了的丈夫,卻也在他死的時候失聲痛哭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可現如今,她和他唯一的兒子,唯一的命根子卻岌岌可危,她如何能不惶惑難安?
不過就是那麼一件事,帝后對她都冷淡了下來,原以爲她拿着兒子給的東西進了宮去,能修補修補關係,誰料轉眼之間便是又一場大禍。兒子被太子召進宮之後,回來之後失魂落魄,要不是她發現得早,怕是小傢伙甚至會做傻事。
思來想去,仁和長公主越來越不安,最後索性起身到設在後頭的佛龕前頭,虔誠地上了三炷香,又磕頭拜過,最後方纔雙掌合十喃喃自語道:“老天保佑良兒……只希望他吃這一回苦,能過得了這溝坎。若是如此,我寧願下半輩子吃長齋,再不用一丁點葷腥……”
“長公主,長公主”
在蒲團上跪着唸了許久的經,乍然聽見外頭這聲音,仁和長公主頓時一驚,待要站起身時,膝蓋卻因爲久跪而完全麻了。她只能厲聲叫了人進來,見那丫頭滿臉都是喜色,她不覺心中一鬆,慌忙開口問道:“怎樣,是良兒回來了?”
“是興安伯親自把人送回來的,這會兒正在二門”這丫頭是仁和長公主的心腹,說到這裡見仁和長公主癱坐在那兒,她連忙上前把人扶了起來,口中又說道,“傳話的人說,他親眼瞧見興安伯把咱們少爺攙扶下的車,看樣子決計不像是心有芥蒂的。謝天謝地,這一茬肯定是過去了”
話雖如此,沒見着兒子,仁和長公主哪裡能放下心來,想了又想便咬咬牙吩咐那丫頭攙扶自己出去。儘管穿上了一件厚厚的鶴氅,但從溫暖的屋子裡走到天寒地凍的室外,她仍然是打了個寒噤。出了穿堂沿着長廊往西走了一箭之地,她便看見齊濟良正快步走來,一時不禁站了一站,旋即又加快腳步迎了上去。
“娘……”
“我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仁和長公主一把將兒子擁入懷中,激動地連聲重複了幾遍,等聽到齊濟良嘶地一聲倒吸一口涼氣,她慌忙放開手,見兒子那苦苦忍耐的模樣,她不禁心頭憂心,慌忙拉着人的手往回趕。待到重新進了上房東暖閣,她立時把閒雜人等都趕了出去,又讓心腹丫頭在外頭看着,隨即不由分說解開了齊濟良的衣裳。外袍夾襖中衣等等一脫,見齊濟良的身上裹着厚厚的白棉布,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隨即顫抖地伸出手去,可一碰觸到那白布就猛地縮了回來。
“良兒……是娘沒用,娘對不起你……”
“沒事,娘,真沒事”齊濟良的眼睛也是紅紅的,使勁抽了抽鼻子,這才強顏歡笑地說道,“就是一點皮肉小傷,伯爺親自給我拔了荊刺清洗上藥包紮,過幾天就能好了娘,伯爺是好人,說寬宥我了,一定會幫我在世子面前說和……”
“真的?”話還沒說完,仁和長公主就忘乎所以地緊緊抓住了齊濟良的肩膀,見兒子眉頭都蹙成了一團,卻重重點頭,她才慌忙放開手,隨即用手絹使勁擦了擦眼睛,這才破涕爲笑,“那我就放心了……不過,興安伯真是親自給你裹的傷?”
見仁和長公主滿臉難以置信的模樣,齊濟良想起自己那會兒的失態,不覺臉上一紅,便原原本本將自己在興安伯府正堂赤luo上身負荊請罪的情形解說了一遍,當說起徐良的訓誡時,他不覺流淚道:“娘,我聽了伯爺的訓誡才知道錯了,我不該那麼心急,也不該那麼氣量狹窄,被人一挑唆就中了人家的圈套……”
仁和長公主一聽到圈套二字就立時凝重了起來,等齊濟良斷斷續續解說自己如何從鷹三那兒探知那次是朱厚照徐勳到自己家裡鬧事,又是怎麼被鷹三建議去尋了徐毅授意其去散佈消息,她只覺得心頭一陣莫名驚駭,一度甚至忍不住想揚起手來給兒子一個狠狠的巴掌,可最終還是放下了手。良久,她才伸出右手撥了撥齊濟良額前的亂髮,深深嘆了一口氣。
“這些話,你對興安伯也明說了?”
“回來的車上說了。他既是如此待我,我不該再欺瞞他。是我的過錯我當然認,可我不想饒過那個傢伙”
“那這麼說,這位伯爺真是心地良善的君子。”仁和長公主輕輕吁了一口氣,見齊濟良滿臉的贊同,她便不無苦澀地說,“你在興安伯府時還沒把挑唆的人供出來,他就能放下怨氣這般對你,哪怕看你是個孩子,這份心也極其難得了。畢竟,出了那麼一樁冒認皇親的案子,無論是我還是你,都早已失了聖心了,人家也犯不上巴結咱們。謝天謝地,你遇到了少有的好人。”
晚間焦芳從吏部回府,就得知了齊濟良去興安伯府負荊請罪,而興安伯徐良竟親自把人送回了長公主府。儘管他此前已經聽說朱厚照把齊濟良叫去大發雷霆的事,也知道這位長公主之子已經暴露,可事情突然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仍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齊濟良竟這麼膿包,徐良這最看重兒子的竟這麼拿得起放得下,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想到皇帝遲遲未下決斷,馬文升很有可能又過一關,他雖滿心不甘,但這時節再做什麼卻已經沒了必要。畢竟,那鷹三他早已經讓李正派人送出京城,吳蕣王蓋之流他也是讓人去撩撥的,並未親自露面,整件事情一丁點都沒沾手。唯一有些行跡的,也就是他和李榮多見過兩面,只沒留下書證,誰也抓不着他的把柄。
“李榮這人還是優柔寡斷了些,難怪會被年輕好些的蕭敬壓在頭上”
他才咬牙切齒地迸出這麼一句話,外頭就又傳來了管家李正的聲音:“老爺,小的有一件要緊事稟報。”
“進來”
焦芳沉聲一喝,沒多久,李正就躡手躡腳進了屋子。垂手行過禮後,他就低聲說道:“老爺讓小的去辦的事,小的輾轉託了東廠幾個番子,終於已經有眉目了。咱們府上前一陣子收留的那個書童雲福,其實並不是什麼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無可奈何之下投身爲奴。他本姓徐,是金陵人氏,幾個月前來的京城,那會兒以秀才的名頭投在西城和幾個明年應試的舉人相交過一陣子,後來得了家裡的信,突然就失蹤了,再之後就是冒舉人把人薦給咱們家。”
“金陵人氏,姓徐……”
焦芳若有所思地輕輕用手指叩着扶手,突然停下手,眼睛裡閃過一道精光:“派人去金陵查,就是曾經和興安伯世子徐勳有過沖突的太平裡徐家,可有一個和雲福相近的人”
“老爺是說……”李正悚然而驚,旋即立時叉手應是,待要退出去的時候,他又突然想起一事,忙問道,“雲福這些日子還是白天在書房輪值,只晚上老爺回來不用他,現如今既是他身份可疑,要不要給他換個差事?”
“不用”焦芳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留着他在這兒無妨,老夫這書房沒什麼有干礙的東西”要是把那些筆墨書證留在這兒,他豈不是傻子?
西苑內校場旁的一間營房內,眼看着那幾個百戶帶着幾個總旗小旗出了門去,徐勳立刻很沒形象地大大伸了個懶腰。見王守仁亦是在那捶了捶肩膀,他就笑道:“怎麼,今兒個又陪着小侯爺拉了老半天的弓?”
“那倒沒有,今天我對小侯爺說了居庸關和山海關的軍事,他很感興趣。他雖說沒長性,凡事由着性子,但對於行軍打仗真還有幾分天賦,不少事情說得極準。”王守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隨即有些好笑地看着徐勳道,“怪不得你之前敢和我打賭,原來是你那次射箭贏了他,激起了他的好勝心,原來徐老弟你也在背後偷偷用功啊”
“沒辦法,底子差,不用功不行。”徐勳一攤手,很是光棍地說,“我纔是真正的文不成武不就,現如今被趕鴨子上架,這四書五經背不全不要緊,但要是弓馬一丁點都拿不出手,三個月後指不定有人挑毛病。說實話,要是我有我爹那一手弓馬功夫就好了。”
“哦,令尊老大人很擅長弓馬?”
“沒錯,應該不會比你差。”徐勳看着滿臉好奇的王守仁,狡黠地笑道,“怎麼,你不信?等咱們到時候大閱之後出了西苑,你跟我回家去和我爹比一場”
王守仁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射術,聞言立時想都不想地應道:“好,一言爲定”
夜深之際,興安伯府後院演武場,四角的四支火炬照耀下,徐良彎弓如滿月,就只見一支箭頭漆黑的長箭離弦而出,橫過百步遠,深深沒入了那個箭靶。這時候,一旁的陶泓方纔一溜煙跑上前去,看了一眼箭靶就衝着徐良叫道:“老爺,正中靶子”
“許久沒練夜箭,手還是有些生……以往少說也能二箭中一,這都三支箭了,纔好容易射中一次靶子”徐良自言自語地嘆了一口氣,最後擡頭看了一眼烏雲密佈的夜空,“又下雪了,也不知道西苑裡頭的炕夠不夠熱……”
夜空中,星星點點的雪飄落了下來,這是進入臘月之後的第一場雪,也是這個冬天的最後一場雪。
第二卷完
ps:晚上開始第三卷少年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