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鳥哥,你回去叫人,我先去鉅野澤!”
李閒將書冊往懷裡一塞,催馬朝前衝了出去。洛傅和朝求歌二人緊隨其後,陳雀兒不敢猶豫掉頭衝向來時的那片樹林。
宿城縣距離鉅野澤已經沒有多遠,李閒催動大黑馬在官道上揚起一股塵煙迅如奔雷。賀若重山的留言看似雲淡風輕,但李閒卻看得出其中的決絕。而賀若重山沒有等來李閒就自己帶人去給孫安祖報仇,李閒也明白他根本就是不想連累自己。他去幽州的這些日子,想來賀若重山肯定已經打探好了鉅野澤內的情況。如果不是知道必死無疑,他也不會寫下此生榮辱與共這六個字。
那不是一種敷衍,而是一種希望。?? 將明84
臨死前的希望。
大黑馬撕開四蹄,風一樣在官道上肆意馳騁。洛傅和朝求歌兩個人的馬雖然也是極好的戰馬,但比起大黑馬來說還是差了一些。漸漸的,李閒和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逐漸拉開。洛傅和朝求歌不斷在後面高呼李閒的名字,但李閒卻根本沒有停下來等等他們的意思。
官道上絡繹不絕的有從各地前往幽州聚集從軍的良家子弟,他們都是心懷大志的青年。每個人的臉上雖然都難掩疲憊之『色』,但更多的卻是壓制不住的興奮。他們都是寒門子弟,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功名但在馬上取的夢想。虎賁郎將羅藝,左屯衛大將軍麥鐵杖,這些人都是寒門子弟心中的目標,他們都想靠自己的努力光耀門楣。
逆着北上的人流,李閒縱馬飛馳。那些趕往幽州的良家子弟見李閒在官道上飛馬而來,還以爲他是身負軍命的官差紛紛避讓。也有脾氣急躁者破口大罵,只是李閒的速度太快,耳朵裡都是呼呼的風聲,哪裡還聽得到別人的罵聲。而那才罵了人的倒黴鬼,還在洋洋得意的炫耀着自己的勇敢,結果後面又衝過來兩匹戰馬,馬背上的騎士一邊高呼軍情急報一邊揮動馬鞭驅趕人羣。那罵了的人漢子躲閃不及,被其中一個騎士一馬鞭打在肩膀上,整個人被抽了一個跟頭翻進路邊的草叢裡。
那三人疾馳而過,鮮衣怒馬,人們倒也不會懷疑他們的身份,當真以爲是邊關有了什麼緊急的軍情。衆人議論紛紛,有人開始懷疑是不是高句麗率先動手了。畢竟唐國公李淵帶着一千來人的護糧兵在懷遠鎮守着萬萬斤糧草,隔着遼河,對面就是乙之文德率領的二十萬高麗兵。拿萬萬斤的糧草就是一塊誘人的大蛋糕,也是戰爭制勝的關鍵,若是高麗人膽子足夠大的話,說不得就敢越過遼水來燒糧草。
雖然右祤衛大將軍於仲文,還有左屯衛大將軍麥鐵杖,右衛大將軍宇文述已經先期趕到遼東,但三衛人馬加起來也就十萬餘人,比起遼河東岸的二十萬高麗兵還是差了一倍。
李閒沒有想到也不會去想,自己飛馬而過會引起那些北上尋夢的良家子弟多麼熱烈的爭論和猜測,他的心思全在賀若重山身上,只想着自己趕去的不是太晚還能救他一命。鉅野澤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東平郡官府明知道張金稱就在鉅野澤卻沒有發兵剿滅,一來是因爲御駕即將到來沒人敢妄動兵戈引起陛下的注意,二來則是此處實在難以用兵,方圓幾百裡的湖泊重山,別說剿,找人都不好找。
在那樣的環境裡,不管賀若重山做了多少準備,無論他用什麼辦法,李閒知道,他最好的結局就是和張金稱同歸於盡。
鉅野澤中有上萬叛賊還有數萬叛賊的家眷,就算他殺了張金稱,他也沒有一分的可能從澤裡殺出來,失去了首腦的『亂』賊會把他大卸八塊!誰替張金稱報了仇,誰就有可能是鉅野澤匪衆的下一任大當家,能成爲一隅的土皇帝,誰不動心?
“安之!”
洛傅在後面大聲呼喊道:“慢一點!我有話說!”
聽後面喊的急切,李閒隨即稍稍放緩了速度。洛傅和朝求歌兩個人追上來之後,洛傅氣喘吁吁的問道:“安之,你這麼急着趕去,可有救人的辦法?”
李閒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這樣不行!”
洛傅大聲說道:“你想過賀若兄弟爲什麼不等你嗎!他就是怕連累你,安之,我知道勸不住你,但你應該好好考慮一下,怎麼才能進鉅野澤裡救人!你這樣貿然的衝過去,別說救人,說不得見不到賀若兄弟就被那些『亂』匪『射』成了刺蝟!”
“我知道!”
李閒回答了三個字,臉『色』肅穆。
“到了澤外之後,我和你先進去探探,小朝哥在外面候着接應!那裡地勢險要沒錯,朝廷的大隊人馬殺不進去,但咱們人少,幾百裡水泊,潛進去不難!”
“安之!以我之見還是先在澤外打探打探消息,如果有人刺殺張金稱,消息不會傳不出來!”?? 將明84
李閒深深的吸了口氣道:“我能想到賀若大哥如何打算的!”
他眉頭緊皺,臉『色』陰沉。
賀若重山!
李閒在心裡說道:你怎麼這麼蠢!
……
……
鉅野澤
“大當家,澤外來了一夥人,說是來投奔您的。”
一個小頭目低着頭對坐在上首的張金稱說道。
張金稱坐在一張很寬大的木製座椅中,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像模像樣的擺放着文房四寶,後面的牆壁上還掛着一幅頗有神韻的字畫,依稀是前朝某位大書法家的真跡。但鉅野澤裡上萬匪衆再加上兩萬餘人的家眷,大家都知道其實大當家張金稱根本一個字都不認識。雖然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個苦哈哈的農民出身,後來跟着孫安祖往塞外做些倒買倒賣的小生意。但他不識得字,爲人卻極爲精明。
張金稱今年已經四十二歲,但看起來卻好像足有六十歲左右。他兩邊鬢角上的頭髮差不多都已經白了,額頭上的皺紋就好像西北高坡上的溝壑一樣深。他是個說不上英俊的男人,甚至連順眼都說不上。三角眼,掃把眉,臉型尖瘦,顴骨突出,臉『色』蠟黃的好像秋葉一樣。而且他的身材也極爲瘦小,大概只有一米六左右,瘦得皮包骨頭一般難看。
如果說他的臉上還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那就是那一雙陰沉的如鷹隼一樣的眼睛。
自從佔據鉅野澤,又在酒桌上殺了結義兄長孫安祖收服了孫安祖部分手下之後,張金稱麾下的戰兵數量已經達到了一萬五千人左右,就算比起知世郎王薄也是不相上下。前陣子一連打下了兩座村堡,洗劫了幾個富戶,澤裡的糧食足夠三萬多人吃上一個月的,所以張金稱的臉『色』看起來難得的帶着幾分紅暈。
說起來,他也是這東平郡綠林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了,乃至在整個黃河北都算得上赫赫有名,如果不是過不了多久大業皇帝楊廣御駕親征高句麗要經過,他還真想趁着兵強馬壯糧草豐足去打打東平郡治鄆城的主意。上次他帶着萬餘人馬只是在鄆城外駐紮了兩天,郡守吳閒祖非但沒敢派郡兵出城交戰,反而使人送來白銀千兩還有五千貫肉好,這讓張金稱格外的得意。
所以,他覺得如果自己真的出兵攻打鄆城的話,說不定真就能打下來。相比那兩個村堡,鄆城裡的財富足夠鉅野澤裡的人吃上十年八年的!
勝利和名望總是能讓人昏了頭腦,張金稱也不例外。最近一段日子綠林道上不少人都來投奔,一開始他還作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來,慢慢的,隨着來投靠他的人越來越多,他連樣子都懶得去做了。
“哪兒來的?”
張金稱『舔』了『舔』嘴脣上的油漬沙啞着嗓子問道。
他手下的小頭目擡起頭看了張金稱一眼,趕緊又把頭低了下去。
“大當家,那人說他叫吳來祿,是……是孫安祖的手下。特意帶來二百匹塞外好馬,以表誠意。”
“哦?”
聽到二百匹好馬,張金稱立刻來了精神。他坐直了身子問道:“吳來祿?怎麼沒聽過這麼一號人物。他帶了多少人來投奔?”?? 將明84
“回大當家,那姓吳的只帶了百十個人,二百多匹戰馬。我看過了,確實是實打實的塞北好馬啊。絕對不是什麼駑馬騾子之類的廢物貨!”
“才一百來人?”
張金稱撇了撇嘴道:“老七,你出去替我接一下吧。看在那二百多匹好馬的份上,你讓他在你手下做個副寨主好了。”
老七,也就是鉅野澤的七當家,是個三十歲左右的魁梧漢子,姓王,叫王安。據他自己說還是江南王家的人,不過澤裡的人都知道他這不過是在吹牛罷了。現在這個世道誰說出去誰不是名門之後?張金稱還說自己是漢末魏國名將張頜的後人呢。
不過王老七的一身本事卻真不是吹的,整個鉅野澤中的好漢他也能排進前三。真要是單挑的話,十個張金稱也不見得打得過他。但王老七對張金稱卻是心服口服,甚至張金稱咳嗽一聲都能嚇他一跳。原因沒有別的,只以爲他不敢吃人,而張金稱敢。
現在張金稱的桌案上就放着一壺酒,一盤滷肉模樣的菜餚。王老七知道,那是一盤炒熟了的人心。張金稱吃人心,素來喜歡生吃,而且喜歡吃新鮮的,開膛之後取出來立刻就吃,很少做熟下酒。他一嘴猩紅生吃人心的樣子格外的猙獰,但現在裝着斯文捏着肉片放進嘴裡咀嚼的樣子更加的恐怖。
“是,我這就出去迎迎!”
聽說有人送來二百多匹塞北好馬,一向愛馬的王老七也頗爲興奮。他站起來,對張金稱抱了抱拳隨即大步走了出去。
鉅野澤的三當家鄭坤諂媚的笑了笑道:“大哥,現在咱們鉅野澤兵強馬壯,依我看,大哥您也該有個名號了。”
前陣子他就勸過張金稱稱王,最不濟也要像孫安祖那樣稱個將軍。但張金稱一直不答應,還狠狠的罵了他幾句。但是很顯然,今天張金稱的心情不錯。他笑着點了點頭道:“這事不急,難得老三你有這份心。”
他將面前裝着炒人心的盤子往前推了推:“老三,這個賞給你了。”
鄭坤臉『色』大變,連忙擺手道:“不敢不敢,還是大哥自己享用吧,我……我沒有這個口福啊。”
張金稱呲着牙嘿嘿笑了笑道:“我說你有這口福,你就有。你推辭,是不想吃,是不敢吃,還是不給我面子?”
鄭坤連忙彎腰抱拳道:“大哥,我……我真的是……”
他後面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張金稱冷笑了幾聲道:“讓你吃你就吃,難道還嫌棄我髒?老三啊,這些日子你一直勸我稱王也算有心了。同樣的話今天我再說最後一遍,以後若是再聽到你說,我就挖了你的心下酒。”
他頓了頓說道:“稱王?你們真以爲你們他孃的天下無敵了?現在看起來大夥風風光光的混得不錯,那是因爲咱們佔了塊好地方!東平郡郡守吳閒祖送的那幾千貫肉好就『迷』了你們的眼睛?若不是楊廣那昏君即將北上吳閒祖怕咱們鬧騰的事傳到皇帝耳朵裡,他會那麼老老實實的交錢?我告訴你們,現在朝廷忙活着攻打高句麗沒時間理會咱們,真要是稱王,朝廷立刻就會派遣大軍來!”
“朝廷可以忍受有賊,但絕不允許有人稱王!”
張金稱厲聲喝道:“吃了它!”
鄭坤咬了咬牙,顫抖着手從盤子裡捏起一塊肉緩緩的放進嘴裡咀嚼。他不敢吐,也不敢咽,表情痛苦。
張金稱嘿嘿冷笑道:“不好吃?”
“好……好吃!”
“那就都吃了吧,回頭再有人犯規矩,我送你個新鮮的嚐嚐!”
正說着,只見王老七一臉懊惱的走進來。他對張金稱抱了抱拳道:“大哥,那姓吳的不肯跟我進來,也不肯交馬,他說他是來投靠大哥你的,不是隨隨便便派個人應付他就行。”
張金稱眉頭一挑,冷聲道:“你就這麼回來了?他不肯交馬,你他孃的就不會自己搶!?”
王老七垂着頭道:“主要是……那姓吳的說身上還帶着一件寶貝,只有面見大哥你他才肯交出來。”
“什麼寶貝?!”
張金稱皺眉問道。
“他說,是孫安祖在塞北藏匿的金銀珠寶!”
張金稱臉『色』微變,猶豫了一會兒說道:“讓他進來吧,告訴他,我就在這大帳中備好了美酒等他。”
王老七還是搖頭:“那姓吳的說,讓大哥你親自出去接他,不然他馬上就走。”
張金稱張了張嘴,忽然笑了起來。他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簇新錦衣,將切肉的寸許長銀質小刀往腰帶上隨意一『插』道:“那好,我便親自去迎迎。”
雖然他的臉上帶着笑,可大帳裡每個人都感覺到了一股森寒。
張金稱走到寨子外面,順着一條小路又走了十幾分鍾纔到一片林子邊上。只見小道被十幾個鉅野澤的嘍囉堵了,拿着刀槍守在那裡。林子外面是一片開闊地,看起來很平坦但澤裡的人都知道,那裡能走的其實只有四五米寬的一條路,其他的地方都是泥泡子,只要踩進去用不了多久就會陷進去,越是掙扎就陷得越深。
“這位,就是吳兄弟?”
張金稱揮了揮手示意攔在的嘍囉讓開,對那站在馬隊最前面的漢子抱了抱拳問道。
那人正是賀若重山,見對面來人身材瘦小卻偏偏穿了一身寬大的錦衣,三角眼掃把眉,知道必是鉅野澤的大當家張金稱無疑。
他拱手彎腰道:“久仰張大當家威名,吳來祿特來相投!”
張金稱哈哈笑了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吳老弟不必這麼客氣。”
他掃了一眼吳來祿身後那些騎兵,眼神中一絲異樣一閃即逝。他指了指一匹渾身雪白的戰馬笑道:“果然是好馬啊,只是……那騎馬的小兄弟,你的臉『色』怎麼那麼白?你的手抖什麼?”
那騎馬的人臉『色』一變,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賀若重山微笑道:“我手下兄弟都聽說過張大當家的威名,今日見了,難免緊張。”
張金稱笑了笑道:“緊張什麼?是害怕我吃人心的名聲?”
賀若重山臉『色』不變:“大當家說笑了,兄弟們是懼怕大當家的虎威。”
張金稱哈哈大笑,一把拉了賀若重山的手臂道:“說的好!走走走,跟我進澤裡去。今日你送了兩百匹好馬,爲我鉅野澤立下大功,我必然不會虧待你的,當然也不會虧待了諸位兄弟!”
賀若重山裝作驚喜道:“多謝大當家!”
兩個人把臂而行,走了一段之後張金稱忽然問道:“吳老弟,你的右手怎麼總是放在刀柄上?是不放心我?”
賀若重山不『露』痕跡的笑了笑道:“大當家說的哪裡話,過的是刀頭『舔』血的日子,不小心就會丟了命,這不過是兄弟的習慣罷了。”
щщщ¸ ttκa n¸ ¢O 說着,他將手從刀柄上鬆開。
張金稱笑問道:“吳老弟,聽說你一直在塞北販馬?”
“正是,孫大當家……孫安祖說想弄支騎兵隊伍出來,就把我派到了塞北苦寒之地。一不給錢二不給人,讓我自己去想辦法!這一年多來我一直在長城外面奔波,好不容易纔偷襲了奚人的馬場,搶了不少好馬回來。若不是奚人追的急丟了部分馬匹,說不得今日獻給大當家的好馬還要多一倍!”
張金稱微笑道:“那倒真是可惜了。”
“吳老弟,你說你知道孫安祖在塞外藏下的寶藏?”
賀若重山微微一怔,隨即低聲道:“法不傳六耳,咱們還是……”
他剛湊近張金稱耳邊,忽然臉上的表情凝固下來。他緩緩的低下頭,隨即看到自己心口上『插』着一柄銀『色』的小刀。他擡起頭看向張金稱,只見後者一臉陰森笑意的看着自己。
“我跟孫安祖是結拜兄弟,他要是有他孃的什麼寶藏,會交不起朝廷的賦稅,湊不出幾塊官府索要的皮子?前些年我和他一同出塞行商,他有幾個錢我不知道?吳老弟啊……看來你知道我貪財,但你也應該知道,我不是傻子。”
“殺!”
張金稱猛的大喊了一聲,隨即率先向一側退去。
驟然間,從樹林中衝出來數不清的嘍囉,彎弓搭箭『射』向賀若重山的手下!
……
……
李閒抹了一把額頭上流下來影響了視線的汗水,在心裡默默吼道:“賀若重山!老子沒來之前,你他孃的不許死!”
賀若重山眯着眼睛,看着張金稱已經跑遠了的背影,忽然苦笑了一聲:“上次你就說過,這麼幹不行......安之,還是你說的對啊。
他知道孫安祖和張金稱是結義兄弟,卻不知道,他們二人曾經數次一同出塞。
張金稱又一次贏了,贏在,他足夠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