洺州
順朋客棧
大清早,街上還沒有幾個行人的時候,一隊大約數百名精甲禁軍簇擁着一輛裝飾奢華的馬車停在了這客棧門口。禁軍士兵封住了半條街,順朋客棧前後都被圍的水泄不通。這陣勢讓人看了有些害怕,便是名州府衙門的捕快都不敢靠得太近。
這一段大街上的行人被驅離,本來安靜的早晨卻因爲這些士兵的到來而變得紛『亂』。?? 將明774
一個身穿錦衣的官宦從馬車上下來,眼神輕蔑的掃視了一眼大街兩側門店裡好奇張望的百姓,用一種讓人看了噁心的扭動着腰肢的方式走進了客棧中,他甚至看都沒看一眼站在門口躬身站着的掌櫃和夥計。
“紅蓮法師在哪兒住着啊?”
當這宦官視線掃了一圈也沒找到自己要找的人,他這才扭過身子昂着下頜問順朋客棧的掌櫃:“快點說,沒功夫在你這又髒又破的地方耗着。跟你說了也不明白我有多忙,宮裡面的事自然也不能隨便跟你們這樣的人說。”
“紅蓮法師?”
掌櫃的怔了一下,隨即響起前幾日由宮裡護衛送到客棧來的那個道姑。他立刻指着二樓最裡面的上房說道:“就在二樓,最好的上房。”
“哼!呆頭呆腦,這麼久纔想起來!”
這宦官蹬了那掌櫃一眼,扭着屁股順着樓梯往二樓走。恰好他剛走上二樓的時候,那個身材精壯的富商推門從房間走出來。看到突然出現的錦衣宦官,這中年漢子猶豫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見那漢子退回去,這年紀不大卻在宮裡極得寵的宦官還是不依不饒的低聲罵了一句:“還算懂事,我就說好狗不擋道嘛……”
那中年漢子的眉頭挑了挑,卻忍住沒有發作。在他身後的四五個隨從也都變了臉,似乎下一秒就要衝上來將那宦官撕把爛了一樣。中年漢子的手在背後緩緩的擺了擺,那些臉『色』寒冷的隨從隨即忍住。
“一羣土包子。”
宦官瞪了那富商一眼,碎步走到二樓最裡面的上房門口:“紅蓮法師可在?奴婢來接您進宮去。”
門吱呀一聲從裡面拉開,一身深青『色』道袍的道姑微笑着走出來。她手裡持了一柄紅『色』的拂塵,看樣子真有一股出塵之意。這道姑雖然穿了一身頗寬大的道袍,但依然能看得出來身材極好。一頭長髮在頭頂束了,在腦後垂下來顯得極順滑。
“有勞”
這道姑微微頷首說了一句,然後隨着那宦官往外走。
“法師,皇后娘娘特意讓人在宮裡面收拾了一個院子,專門爲您備着,您卻偏偏住在這客棧裡……您看看,都這裡住的都是些什麼俗人啊,連奴婢看了都覺着礙眼,您也不怕墜了您的身份。”
“修行本就在塵世中,看人間人,行人間路,做人間事,嘗百苦,品千辛,若是一味享受,怎麼能修行?”
道姑一邊走一邊道:“時間萬象,皆是道理。”
“哎呦……奴婢可不懂這些。”
宦官諂媚的笑了笑,和之前倨傲的模樣簡直天差地別。?? 將明774
那道姑笑了笑,經過那富商身邊的時候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富商索『性』一轉身進了屋子,砰地一聲將房門關上。宦官一怔,忍不住怒道:“哪裡來的山野村夫,一點規矩都沒有!”
道姑擺了擺手道:“你我也都是凡塵俗人,何必在意這等事?”
“法師寬宏。”
宦官笑着讚美了一句,引領着道姑出門上了馬車。撩開簾子登上馬車的時候,道姑臉『色』忽然一變,連忙垂首施禮道:“皇后娘娘怎麼親自出宮了。”
“還不是心有疑『惑』,急着見法師你。”
馬車裡,一身宮裝的曹皇后笑了笑,指着身邊位置道:“法師,坐我身邊來。”
道姑欠着身子坐好,曹皇后擺了擺手,那宦官立刻吩咐起駕,馬車緩緩啓動,在數百禁軍護衛下朝着皇宮的方向而去。
“法師……前幾日得了你的提醒,我派人暗地裡查了查,這一查倒是查到一些小事,只是不知道算不算罪名。”
“皇后請說。”
“那人當年和燕雲軍軍稽處的人有所來往,這件事陛下也是知道的。但他沒有跟着燕雲寨的人走,說明他心裡對陛下還有幾分忠誠。不過……我派去的人查到,他有個義子,名爲王咆,他對這義子極爲喜愛。這次出兵,他便將這義子帶着,並且讓其獨領一軍。他義子身上只不過有個右侍勳的虛職,獨領一軍……應該算是有違法制。”
“王咆?”
道姑沉『吟』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笑道:“領軍之事倒是算不得什麼,倒是這名字已經透出反意了。”
“怎麼說?”
“王咆……王袍!”
道姑冷笑道:“他分明存了謀反的心思!”
“啊!”
曹皇后臉『色』一變,立刻又想起一件事:“王伏寶這些年送了王袍九柄橫刀,九乃最大之數……不多不少,爲何偏偏送了九柄?”
“此人反心如此明顯,皇后應該早些提醒陛下才對。”
曹皇后點了點頭,眼神中閃過一絲恨意:“法師算過,出賣我大哥的便是那個禍根,若他有反心,倒是能解釋的通了。我大哥乃是大夏之柱石,只有我大哥死了,他才能領兵,才能掌權!”
道姑聽到這番話,忍不住笑了起來。
雖然笑容很淡,但極釋然。
……?? 將明774
……
五天
崔潛自己都沒有想到,他竟然能帶着這四千多殘兵整整躲避了五天!前兩日,他就躲在那矮山上,當他手下的斥候發現夏軍去而復返之後,他立刻帶着人馬下山繼續往南邊逃。
幸好這幾日都是豔陽高照,冰雪融化,道路雖然泥濘但總好過在雪地上行走暴『露』蹤跡。但蹤跡終究掩蓋不住,敵人的騎兵野狗一樣在後面緊追不捨。
人馬撤離的時候,崔潛派了幾百人分頭往三個方向跑了五里又返回。然後他帶着人馬下山而去,走了整整一日找了一個廢棄了的村子休息了一夜。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時候,他帶着士兵們就又繼續上路。
按照崔潛的想法,若是能一直將夏軍的追兵甩在後面。那麼也無需回繁水去了,直接往堯城去逃奔北征軍大元帥徐世績。畢竟此處距離堯城也不是很遠,運氣好的話,說不定真能一路趕過去。
這五天,真如煉獄一般的日子。
隊伍裡沒有足夠的食物,甚至沒有足夠的水。而這些不是最讓人覺着難以承受的,黯然銷魂者,唯離別。最讓人難以承受的便是離別之痛,就在那座矮山上,就在衆人依偎在一起取暖的寒夜裡。
有超過四百名傷兵選擇了『自殺』。
他們沒有商量着去做這件讓人心碎的事,可就是在這樣一個冷的讓人心生畏懼的夜裡,他們不約而同的做出了這樣的選擇,死亡,在寒夜裡平靜的降臨。當第二天的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們的屍體已經冷硬的如同堅冰一樣。
下山的時候,燕雲軍士兵們堅持帶着這些屍體一塊走。崔潛本想阻止,但看着手下士兵們的眼睛他知道自己說不出阻止的話。雖然他明知道,帶着超過四百具屍體前行,這本身就辜負了那些傷兵們『自殺』時候的決絕之意。
最終,崔潛沒有下令就地掩埋屍體。
這支經歷了一場惡戰之後,劫後餘生的隊伍就這樣帶着同袍的屍體,又整整躲藏逃避了五日,不得不說這已經是一個奇蹟。要知道追在他們身後的,可是夏軍近兩萬騎兵!
五天,他們艱難前行。
五天,王咆暴怒如雷。
誠如王伏寶所說,王咆的『性』子太血腥暴戾也虛浮了些,雖然以多取勝,但感覺自己被侮辱了的王咆若是不殺盡那些燕雲軍士兵,他絕不會返回夏軍大營。就算他明知道王伏寶接連戰敗,只帶着不足兩萬人馬退回漳河以西,他依然不願意放棄。
他下令手下一員郎將率領步兵撤回清漳,自己帶着所有騎兵繼續追殺燕雲軍的殘兵。這五天,他帶着騎兵來來回回的繞着,被燕雲軍牽着鼻子走,可就是找不到那支殘兵的藏身之處。
“王戈,再派斥候!”
坐在路邊,靠着一棵大樹休息的王咆重重的在樹上砸了一拳:“方圓五十里之內,任何痕跡都不要錯過!”
“喏!”
王戈應了一聲,小心翼翼的看了王咆的臉『色』一眼:“少將軍,大將軍派了人來,請少將軍即刻返回清漳,薛萬徹的人馬已經趁勢攻過了漳河,大將軍帶兵在清漳東南佈防,調了肥鄉,平恩兩地的人馬馳援。大將軍……需要您麾下的騎兵。”
“我知道!”
王咆不耐的擺了擺手道:“你先去安排斥候,撤兵的事稍後再說。”
“報!”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斥候騎馬從遠處飛奔而來。那斥候離着十幾步遠從馬背上躍下來,快步跑到王咆面前抱拳道:“少將軍,找到了!”
此人氣喘吁吁的說話,顯得頗爲狼狽。
“在何處?”
王咆猛的站起來,表情變得有些猙獰。
“就在前面三十里不足,有一個廢棄的堡寨。昨日的時候斥候搜查過那個地方,沒有發現燕雲軍的蹤跡。可今日路過的時候,卻忽然發現道路變得比之前泥濘了不少,顯然有人馬經過。卑職帶着人悄悄靠過去查看,被燕雲軍的人發現,拼死一戰,只有卑職自己殺了出來。”
“吹角!集結人馬!”
王咆大聲喊了一句,快步往自己的戰馬走了過去。
三十里外。
崔潛看着面前倒在地上的幾具夏軍斥候的屍體,又回頭看了看臉『色』憔悴疲憊的部下。他猶豫了很長時間,重重的嘆了口氣:“咱們不能走了。”
他轉過身,看着衣甲破碎的部下們,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再往前走,一馬平川,就算咱們走的再快也快不過夏軍的騎兵,敵人的斥候既然找到了這,說明夏軍距離此處並不遠。若是咱們撤走,只會把後背亮在敵人騎兵的橫刀前面。你們都經歷過不止一次廝殺,必然也都知道背對着敵人騎兵的後果是什麼。”
他指着殘破的堡寨說道:“我帶着你們走到了這裡,就是不想讓你們第一次跟着我出征就葬身荒野。但是今日,咱們已經沒有了再退的餘地。這裡雖然殘破,但利於防禦。堡寨的土牆雖然坍塌了不少,可還能擋住敵人騎兵的衝鋒。”
“如果必須死……我願意和你們堂堂正正的戰死!”
他指着堡寨說道:“這裡,是咱們最後的戰場……誰都不願意死,我是個文人,我比你們還要怕死。但若是非死不可……你們願不願意陪着我,驕傲的戰死在這裡!”
場面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一聲震天動地的呼喊驟然響起。
“戰!”
崔潛看着臉『色』雖然憔悴但眼神堅毅的部下們,他高高舉起手臂:“毋寧死,不苟活!”
“戰!”
“戰!”
“戰!”
數千疲憊之兵,爆發出一股慘烈但壯闊的氣勢。
“佈置防禦!”
崔潛大步走向堡寨,肩膀微微顫抖。
他不是害怕,而是激動。
若是今日不得不死,那麼自己畢竟做了一件對崔家有利的事,有今日這一戰,有協助薛萬徹殺敗王伏寶的功勞,燕王殿下對崔家必然另眼相看。已經存在了百年的世家,終究是沒有倒在自己手裡。
死……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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