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並不表示他不驚訝。
他久居京城多年,依仗着身份,也見識過了各種歌舞戲曲,可這等渲染氛圍引人入勝的表演方式,卻是頭一次見着。
若想出這表演法子來的是旁人,他最多隻是讚歎一聲也就罷了。可偏偏想出這些的卻是沈碧瑤,如此一來,古璟瑄心中,可不僅僅是驚歎了。
從初識到現在,沈碧瑤的所思所想,他幾乎從未猜透過。他不知道她的這些奇思怪想是從何而起,亦不知道她這些新奇手段是從何處學來。每見沈碧瑤做出讓他驚歎甚至覺得匪夷所思之事時,他便止不住心生疑惑,更覺得心慌意亂。
每每這時,他總是覺得,沈碧瑤分明近在他眼前,卻又似遠在天邊,無法觸及。就像這歌中唱的紅蓮錦鯉與書生畫師,一仙一凡,終天人兩隔。
看着眼前光怪陸離般的笙歌曼舞,耳中是空靈的歌聲。古璟瑄恍惚間覺得,沈碧瑤便是那蓮池中的仙子。他當初中蓮花池中將她救起,結下了這段因果塵緣,劫難之際爲她所救,卻無法與她結下姻緣。
他對沈碧瑤放不下解不開這千情百戀,卻無法觸碰到她的心意。他就似這塵世中的凡人一般,戀上了一個仙子,被七情六慾所苦,甘心沉淪,卻偏生破不開這凡塵俗世,入不得那仙靈洞天,不能與仙子長相廝守,只能苦苦追尋。
心中,漸漸泛起了苦澀。
所有的故事,所有的因果,在這歌裡,都唱出了結局。不是凡人身死,便是仙妖輪迴。無論如何,都脫不開一句仙凡有別。
古璟瑄本不是自憐自艾之人,但在這樣的場景中,他卻放任了自己的情緒,將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一縷憂傷與無助,盡情地釋放出來。
舞臺對岸,燈火闌珊。一片昏暗的雅間,古璟瑄伴着那空靈的唱腔,在這一幕幕戲舞中,黯然神傷。卻,無人知曉。
案上的茶水,放到涼透。古璟瑄未曾喝過一口,可喉間心上,卻盡是苦澀。他本以爲自己無情,是以不會動情。卻不曾想,情之一字,從來是身不由已。
忽然,他想起了記憶深處,當年馬車裡,沈碧瑤的那一句夢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生可以爲之死,死可以爲之生
如今想來,當真是字字珠璣,讓人無可辯駁。只是那時,沈碧瑤爲他生,爲他死,可他,卻還不懂情。
故事一段一段說,夢境一場一場過。當幕布最後一次拉上時,便再沒放下。
衆人等了半晌,見臺上沒了動靜,都忍不住疑惑起來。
就在這時,樓門大開,樓中的窗戶也依次敞開。星光,從外面散落進來。只一瞬,樓中衆人便感覺似是做了一個冗長繁複的夢,而此刻,卻是從夢中回到了人間。
臺上不見一人,背景與屏風盡皆撤了去,只留了一個空蕩蕩的臺子。
一切,就這麼憑空消失了去,更讓人覺得,方纔那一切,皆是南柯夢一場。
“請,賓客歸。”
空靈一聲,無託詞,只請歸。無人引路,只門前兩盞燈照亮出口,而這煙水樓,似又變回了日落之前那座無人問津的舊樓閣。
當真是夢醒成空。
衆人一聲嘆惋,兀自留戀不已,坐在原地,久久不肯起身。
“請,賓客歸。”
一聲再起,似帶了幾分強硬。這纔有人陸續起身,帶着滿腹流連,依依不捨地離去。
一出樓門,便有當初不得入者上前來詢問。被問都時而歡喜,時而悵惘,似沉醉其中,幾度欲言又止,卻終不知用如何詞句來描繪所見所聞。只得道:“當真是驚世之舞,宛如夢中仙子,讓人慾罷不能啊。”
聽得如此評論,更讓人好奇不已,幾度追問,卻終問不得更詳細。
從樓裡出來的人漸多,三兩結伴,皆是在感懷樓中所見。那些好奇等在樓外之人,卻是無論如何也插不上話,只得尾隨在後,伸長了耳朵聽個一字半句,猜想樓中究竟是何場景。
趙延平從樓中出來,站在煙水樓門前,望着花街繁鬧景像,一時間,竟恍若隔世。
跟隨他一起出來的馮晟便朝他拱手一謝:“此次,還須得多謝趙兄相邀。否則我等就要錯過此等驚世絕舞了。”
蘇愈也道:“當真是驚才絕豔。沒想到,這煙水樓聲名不顯,竟然還藏着如此乾坤。不知趙兄是如何得知的”
“這也不過是受人之邀罷了。”趙延平打了個哈哈遮掩過去。
沈三姑娘跟樓子裡姑娘相熟的事,他怎麼可能到處宣揚。這若是傳了出去,可是要有損沈三姑娘名聲的。得罪了沈三姑娘,那就等於得罪了小王爺,他纔沒那麼傻呢。
“哦不知是受何人所邀”馮晟立刻興致勃勃地問道。
趙延平連連搖着手中的摺扇道:“不可說不可說,天機,不可泄露。”
衆人方纔看了那一場表演,本就覺得這煙雨樓玄之又玄,被他這麼一說,更覺得是深不可測,好奇得緊。
一場演出過後,煙水樓已經被籠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沒人知道今夜這樓裡的妖仙精怪們到底是誰,只惹得衆人探究不已。
古璟瑄坐在雅間,未曾離開。而姑娘們卻絲毫不知,以爲樓裡的賓客已經盡數離開了,便關了樓門,重新掩了窗戶,毫無忌憚地從後臺走出來來,一個個癱在椅子上歇息。
沈碧瑤放在橫樑上的那一壺茶早已喝乾,縱身一個起落,就直接躍到了古璟瑄身前。
“還沒走啊一會兒我們要吃晚飯慶祝,一起來喝一杯吧”
古璟瑄點點頭,道:“好。”
如煙聽到有人問答,擡起頭來朝這邊看來,揚聲問道:“碧瑤,你在同何人講話”
沈碧瑤轉身朝她回道:“瑄王爺。”
聽到瑄王爺的名頭,樓下的姑娘們一時都慌了神,也不管這一片昏暗的看不看得見,都撲嗵地跪下行禮。
古璟瑄叫了聲起,就隨沈碧瑤一同下了樓來。
沈碧瑤對姑娘們道:“姐妹們先去把妝卸了,衣裳也換了,我去酒樓裡買些酒菜回來,大家慶祝一下。”
姑娘們心裡自是很樂意的。今日這場演出也算是圓滿,大家盡了力了,心裡也高興得很。
紛紛道了聲告罪,便回了自己的屋裡梳妝更衣去了。
賓客送走了,樓裡的燈也亮起來了,雖然依舊是掩窗閉門,可是透出了燈光,倒讓先前的詭異之氣,全然散了去。
方纔在樓裡聽歌賞舞的才子俊傑此時回望,見此時的煙水樓與周遭樓子無甚異處,更覺方纔那一場驚世曲舞恍若夢中一般,愈發是流連回味。
沈碧瑤打着買酒菜的名頭,揣着銀子出了煙水樓,踩着輕功在花街上四下裡搜尋着,見着了趙延平,便將早已準備好的請帖甩了過去。
趙延平聽得腦後風聲起,警覺地伸出雙指,夾住了身後而來的貼子。四下裡張望了一陣,沒有察覺出是何人所發,這才定睛細瞧這手中貼子。
“咦,這帖子好生眼熟。”
此帖通身墨藍,近乎藍成黑色,正面畫了一半張面具,後書:戌時初,煙水樓,擺宴相侯,備酒相待。落款是歌者二字。
趙延平面上一喜,朝身邊諸位一拱手,道:“趙某有宴要去,諸位還請先回。”
馮晟蘇愈二人近在身側,這貼上所書自然也看得清楚,頓時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佳人相邀,當去,當去。”
趙延平喜笑顏開地別過衆人。他自然是知道煙水樓今日的手筆全是沈碧瑤的手筆,可還是耐不住好奇啊。光是那女子入畫之謎,就讓他好奇得緊。
沈碧瑤跑了兩回,拎了一大桌子酒菜回來。
戌時一到,趙延平準備出現在了樓門口。沈碧瑤把人扯了進來,重新把樓門合得死死的。樓內一片燈火通明,與方纔那詭異的景像完全兩個模樣。
姑娘們都換好了裝束,完全沒了方纔舞臺上的模樣。趙延平偷偷分辨了半天,也沒把幾個姑娘誰扮的哪位妖仙給認全了。
邀人入座之後便開席。姑娘們爲了表演,之前根本沒吃什麼,一場演出下來,早已飢腸轆轆。
沈碧瑤自那回醉酒之後,便不敢在人前喝酒,以茶代酒敬了一杯之後,就直接開門見山了。
“趙公子,此次邀你來參加此次慶功宴,一是感謝你的鼎力支持。”
趙延平謙虛道:“哪裡哪裡”
“這二嘛,還想再請趙公子幫個忙。”
趙延平嘴角一抽,忙把皮球往古璟瑄那裡踢:“這不是有王爺在麼哪裡還輪得到我啊沈三姑娘直接找王爺,哪裡還用得着如此多此一舉”
“找你比找他管用。”
沈碧瑤此言一出,古璟瑄臉就黑了。趙延平登時一個哆嗦。
“此話怎講”
於是,沈碧瑤開始一本正經說起了煙水樓的主題式規劃,和想借早趙延平之手,探聽此次演出效果與反響之事。
趙延平一聽,心想,這種事情,果然自己來做更順手。再一看古璟瑄,神色緩了不少,但貌似有些懊惱。
而此時此刻,京城之外五十里的官道上,有一輛掛着燈籠的馬車,正連夜趕路,往京城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