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數日,青花會的懸賞已傳遍大江南北。
最引人矚目的無疑是對言嘯軒的懸賞,整整三萬兩的賞額。
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酒肆、賭坊、青樓、茶館,都能聽到關於言嘯軒的議論。有人說他已經死了,死在誰誰誰手上;也有人說他怕了,隱姓埋名躲了起來;還有人說他蓄勢待發,會鬧出更大的動靜。
衆口紛紜,莫衷一是。
京城。青花會總舵。
這是間雅室。門朝東南,小院中的寒梅孤傲地開着,枝頭掛的積雪還未消融;窗向西北,落日的餘暉透過窗,灑在桌案,在筆硯上鋪了一層金黃。這間雅室,整個青花會能出入的僅有五人,就連位高權重的陷、戮兩堂堂主,也不得進入。
今日,這間雅室迎來了一位客人,一位不隸屬青花會卻和青花會有着千絲萬縷聯繫的客人。
客人年過花甲,打量着四周調侃道:“我還以爲你這都是些什麼好東西呢,除了那花口梅瓶和這汝窯筆洗外,沒什麼看得入眼的。誰能想到堂堂任大舵主,會棲居於此。”
梅瓶是元代景德鎮燒的細瓷青花,筆洗呈天青色。
“只是間安靜些的屋子罷了。年紀老了,不喜喧鬧,也就不願太多人走動。”答話的是此間主人,青花會總舵主任長東。江湖中沒有人不知道青花會,但鮮有人知道名動江湖的青花會的總舵主竟是個瘦瘦小小其貌不揚的老人。
“你這兒龍井比宮裡的都好。”客人品着茶,不無羨慕地說道。他見任長東並未答話,面色痛楚,緩緩調息,放下茶杯,伸出雙臂抵在任長東背上,運功相助。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任長東臉上血色漸現,痛楚之意消減了許多。客人關切地問道:“這些日子了,傷還沒痊癒麼?”
任長東睜開雙眼,撐了撐雙手。他的動作很慢,像是個行將朽木的老人,但他的目光依鋒銳。他緩緩開口,聲音苦澀無奈,“人老了,不以筋骨爲能。這些日子有冥魂護法相助療傷,調養得差不多了。”
客人鄭重地問道:“言嘯軒,真的那麼強?”
任長東認真地點了點頭。良久,他緩緩嘆道:“以師弟你的資質,當年若不投身宦海,而是勤修苦煉武功的話,如今或能勝過他。”
“這些年來,我對師父當年的教誨,感觸越來越深。‘武功,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客人氣定神閒地說道。他又苦笑,“可想想,咱倆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勤修了大半世纔有今日的造詣;而言嘯軒,就算在孃胎裡就開始修煉,也不過三十來年。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啊。”
“那倒不至於。他一個人又能翻騰起什麼風浪?再說,我有對付他的辦法。”任長東說道。
“哦?什麼辦法?”
“你說武功不是目的,是手段。換言之,除了武功,還有別的手段。”任長東賣着關子,頓了一頓,道出幾字,“天青懸賞。”
“這就是你說的辦法?”客人嗤之以鼻道。在江湖中引人瘋狂,令人膽寒的天青懸賞令,在他眼中,卻是一文不名。“那懸賞,嘿,區區三萬兩,這麼會做生意,難怪青花會這些年間好生興旺。再說,連言嘯軒的武功都不執一言,還想要以此來對付他,癡人說夢。”
“就算將他的武功寫明,又有多少人能勝他?”任長東反問道。
客人沉思了片刻答道:“從你二人交手的結果看,怕是無人能穩勝他。若說能與他一戰的,算上你我,天底下最多不過八九人。”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懸賞令上寫明他的武功?”
“這我就不懂了。”
“看來江湖中的事,你已忘得差不多了。”任長東笑道。他見客人哼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解釋起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若是知曉了言嘯軒的可怕,又還會有多少人肯賣命?可人們若並不知道他的可怕,三萬兩銀子,足以讓不少人爲之拼命;也足以讓那些莽夫變得聰敏些,會爲他製造些麻煩。時候久了,免不了有所死傷。而死傷的人越多,去找他報仇的人也就越多……”
客人讚道:“妙啊!到時候他成了江湖公敵,必將寸步難行,也就不足爲慮了。只要言嘯軒倒下去,縱然當年言家尚有人存活,也成不了什麼氣候。”
任長東說道:“就算言家復仇,又不會找到你頭上,你有什麼好擔心的?不過當年以肖石逸的精明才幹,竟會受你蠱惑,倒是出乎我意料。”
“肖石逸本與言家有仇。”客人不無得意地微笑道。
“就這點?”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原因。你想不想知道?”
“不想。”任長東回答地乾淨利落。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客人冷哼一聲說道。
“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任長東笑道。
“這是你們青花會,或江湖,與宮中的不同。對你們而言,不必知道的,就不去知道。而我們不同,該不該知道的,都得知道。不該知道的,知道了要裝作不知道。”客人微笑道。
任長東又倒上一杯茶,自言自語道:“言嘯軒不會就這麼死了的。他還不能死呢。”他泯了口茶,頗有些不盡興地嘆道:“可惜這是雪水泡得陳茶,若是用露水泡得雨前茶,味道更好。”
雅室中茶香清幽,沁人心脾。
滾滾東流水,長江。
江上有一艘大船。船身長逾十丈,主帆吃滿了風,遠遠便可望見帆上“大江盟”三字,龍飛鳳舞,又莊重威嚴。這是大江盟的船,也只有大江盟纔有這樣的船。船在江上行駛得又快又穩,眼尖的哨衛看到下游有一艘小舟正逆水而行,行得很快。待小舟靠近了些,那哨衛看清了來人,忙呼喝水手放下繩索。
小舟上只有一人,中等身材,灰衣勁裝。他一撐槳,小舟如同離弦之箭向前射去。距大船兩丈有餘,舟中人忽地縱身躍起。小舟只是微微一晃,人已飄然而起,如雁般向大船飛去;他長臂輕舒,抓在繩索上,輕輕一拽,腳在船身一點,身子驀地拔起,穩穩落在船上,露了一手上乘的輕功。
“尹四哥!”哨衛朗聲問候道。
那舟中人尹四哥雙名雄圖,曾是漕幫的幫主。自漕幫併入大江盟,尹雄圖做了大江盟的四當家。尹雄圖在那哨衛胸前打上一拳,笑道:“我有事去找大哥。晚上等你換了班,咱哥倆喝上幾杯!”
“幾杯哪兒夠?喝痛快!”哨衛朗聲笑道。
“幾杯只是個虛詞。到時候你不把長江吐成黃河,甭想走!”
尹雄圖說罷,快步走入船艙。船艙有三層,共四十餘間屋。尹雄圖進的是二層的偏艙,艙中燈火通明,除了一張長桌,六把墊着整張虎皮的椅子外,更無其他陳設。這裡是大江盟六位當家的一處議事之地。
此時艙中僅坐着一人,更顯得寬闊敞亮。尹雄圖看到那人,不禁微微苦笑道:“三娘別來無恙啊!”
三娘叫孫三娘,大江盟的三當家。她無疑是美人,典型的江南美女,身材嬌小,肌膚白嫩吹彈可破,一雙大眼水靈靈的。她最美的是那雙手,手指修長,皓白如羊脂,美若玉蔥。這樣的美人無疑受人追捧,但江湖中人都知道孫三娘是最不能招惹的四個女人之一。尹雄圖初進大江盟時也曾對她生過愛慕之心,之後再也沒了這般心思,徹底地沒了,自然而然地沒了。
孫三娘一腳踏在凳上,手肘支着膝,她那一雙手,美麗的手,一手端着海大的酒碗,另一手握着整隻的羊腿。她見尹雄圖走來,放下酒碗揮手招呼道:“來來,陪老孃喝上幾碗!”
尹雄圖苦笑着抱起酒罈,倒上大半碗。他雖有事與盟主商量,但事情算不得什麼要緊事,相比起來,還是先喝了孫三孃的酒更重要些。大江盟的人調侃說,孫三娘敬的酒勝過盟主說的話。盟主說的話,若不是號令,幫衆們可以拒絕,雖不會拒絕;而孫三娘敬的酒,不能拒絕。“我敬三娘一碗。”尹雄圖說着,一飲而盡。飲罷,他亮了亮酒碗,只有三兩滴順着碗沿滴落在地。酒是烈酒,碗是大碗,大半碗有大半斤。
而孫三娘卻秀眉微蹙,不滿道:“虧你還是大江盟當家主事的,喝起酒來跟個娘們似的。這碗不算,再來!”
“三娘說的是。”尹雄圖笑得更苦了,無奈地又幹了滿滿一大碗酒。兩大碗烈酒猛地下肚,饒是他酒量甚宏,也不那麼好受。他心中暗道:“天底下的娘們,除了你誰還會這麼喝酒?!”
“好事成雙,好酒在三,再來一碗!”孫三娘勸道。
“這碗就免了吧。等下我還有事向大哥說。”尹雄圖推卻道。
“你要與大哥議事還喝什麼酒?”孫三娘不悅道。大江盟自盟主而下素來行事有規有矩。盟主不好酒,也不信飲酒誤事這等說法,更從未因貪杯而怪責過幫中兄弟。但幫中兄弟敬重盟主,於是有了“飲酒不議事,議事不飲酒”這不成文的規矩。
“還不是你要我喝的。”尹雄圖心中暗想。但他口中卻不能這麼說,“並非是幫中事務,而是些不太要緊的閒事。”
“既然是閒事,還去打擾大哥。”孫三娘不滿道。
“雖說是閒事,不過大哥會有些興趣的。”尹雄圖解釋道。
“先說說看,我最喜歡管閒事。”說話間,孫三娘手中的羊腿已吃了大半,更有四五碗酒下肚,直叫尹雄圖暗暗咋舌。那一大壇酒已然空空,孫三娘飛起一腳,將那罈子踢飛,不偏不倚地落在艙角,滴溜溜地轉着。
“青花會新一期的懸賞,在江湖上引起了不小的風波……”尹雄圖開口道,耍了個不大不小的心眼。
孫三娘擺了擺手道:“我對青花會的事沒興趣。”她不等尹雄圖說完打斷道。
“那就說說你吧,近況如何?”尹雄圖轉而說道。他提氣運功,周身發汗,蒸散了許些酒意。他不願帶着滿身酒氣去找盟主敘話。
“一肚子氣。”孫三娘不爽道。
“江湖上還有人敢招惹你?”尹雄圖奇道。
孫三娘答道:“仙居派的王老爺子你可識得?”
“聽說此人品性端正,素有俠名,武功也算過得去。宋五弟和他關係不錯。他惹到你了?”尹雄圖說道。
“王老爺子膝下只有一子。他那兒子前些年娶了親,姑娘短命,過門沒幾個月就沒了。那小子自己熬了幾年,又和一個小戶人家的姑娘好上了。王老爺子不同意這門親,覺得門不當戶不對的。那小子也是個軟骨頭,就這麼和那姑娘斷了。姑娘傷心欲絕,要尋短見,還好讓我碰上了。”
“你當然會管這事了。”尹雄圖說道,他清楚孫三孃的性子,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這一套在孫三娘這是行不通的。他心中不由想到:“得和宋五弟說說,讓他從中調節一番,別生出什麼事端,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孫三娘說道:“我生平最恨的,一是見利忘義,再是負心薄倖。我帶那姑娘,上門找他們父子理論。”
“只是理論?”尹雄圖問道。
“他們父子做得還算合我意,也還好那小子對姑娘有情,不然就不只是理論了。”孫三娘哼了一聲道。尹雄圖聽了,終於鬆了口氣。孫三娘繼續道:“老孃要那小子給句準話,要麼堂堂正正做個男人,要麼就再他媽別做男人了。”
“怎麼纔算堂堂正正地做個男人?”尹雄圖問道。他明白再也別做男人的意思,雙腿不由緊了緊。
孫三娘答道:“還能怎麼着,老孃做媒主婚,就地成親洞房。”
“有孫三娘主婚,王老爺子還能有什麼怨言。不過嫁娶是大事,匆匆忙忙的怕是不好吧。”尹雄圖笑道。
“怎麼不好?男歡女愛,這就夠了。還管那些條條框框的勞什子作甚?”孫三娘反問道,“可大哥知道了這事,說了我一通。”
“照啊!大哥也覺得太草率了吧。”尹雄圖不服道。
“大哥是何等人,怎會和你一樣俗不可耐?”孫三娘不屑道,“大哥說我雖成了好事,但要注意方式。若是傳將出去,江湖中人會覺得咱們大江盟行事太過霸道,於王老爺子的面子不好看。於是大哥修了封信致歉,又置了一對玉麒麟做賀禮,讓宋五弟登門拜訪王老爺子。這下可美了王老爺子,整日將此事掛在嘴邊。”
尹雄圖皺眉道:“大哥修書致歉那是謙和有禮,王老爺子怎麼這規矩都不懂。”
孫三娘“呸”了一聲道:“那老小子真敢這麼說,老孃早去撕爛他的嘴了,哪還會在這裡和你喝酒廢話?他逢人就說他兒子娶親,咱大哥都送了賀禮道喜,也沒口地稱讚大哥的好。”
“這不皆大歡喜麼?你又有什麼好氣的?”尹雄圖不解道。
“哼,他一家是皆大歡喜,小的成了願,老的掙了臉。可老孃忙活了這麼久,落得什麼?只有王老爺子送來的兩罈子喜酒。”孫三娘說着,用美麗而嬌嫩的雙手比劃了下酒罈的大小,至少有四十多斤分量。可她接下來說的話卻讓尹雄圖啼笑皆非,“那麼點酒都不夠潤嗓子的,還淡得沒點鳥味!”
“不過成了好事,我也就抱怨兩句。”孫三娘笑着,又取來一罈酒,拍開封泥,滿上一大碗。
“我說三娘,你看小一輩的都成家立業了,你也該收斂收斂性子,找個婆家了吧?”尹雄圖笑道。
孫三娘怒道:“你他媽消遣起老孃來了?!成,老孃這就嫁給你,你敢不娶麼?”
尹雄圖聽了臉上一黑,忙拱手告了聲罪,匆匆離去。艙中迴盪着孫三娘爽朗的笑聲。
船艙的盡頭有一扇門,門通着一道長廊,長廊的盡頭是一間屋。尹雄圖駐足在屋前,輕輕叩門。“進來吧。”屋內傳來的聲音,低沉而威嚴。
這間屋很小,屋中陳設更是簡單,一盞燈,一張桌。燈芯的火苗很是微弱,僅能看清桌上整齊地擺着幾摞書信,幾本賬目,一支筆,一方硯,一杯水;還有桌後站着的那個人,雖沒有多魁梧,但他站在那裡,彷彿頭頂着天,腳踏着地。他站得很穩,穩得如同在江面上行駛的這艘大船,如同江湖中大江盟不可動搖的地位。
“屋裡沒有設座,尹老弟將就下,站着說話吧。”那人笑道。在他看來,站比坐更讓人心靜,水比酒更讓人清醒,黑暗比光明更讓人謹慎。而他時時刻刻都要保持着心靜、清醒、謹慎,因爲他的決策或許關乎着大江盟萬千兄弟們的禍福生死——他是何天低,大江盟的盟主。
“有話就說吧,我能一心二用。是青花會的事?”何天低一邊回覆着書信,一邊說道。
“大哥是怎麼知道的?”尹雄圖不禁奇道。
何天低笑道:“我聽到三孃的笑聲了。”他見尹雄圖仍是不明所以,便解釋道,“你要有正事找我,既不會和三娘閒聊,也不會喝酒了。而三娘沒興趣的閒事,多半是關於青花會的。”
“是青花會的天青懸賞令。”尹雄圖心悅誠服,“有一樁懸賞仍未完結,賞額三萬兩銀子。大哥能否猜到懸賞的是何人?”
“不是咱們幫中的兄弟就行了。”何天低手中的筆稍微頓了下,答道,“是言嘯軒吧。”
“神了!大哥怎麼猜到的?”尹雄圖五體投地。
何天低微笑道,“遇事要去想,而不能靠猜。若有了先入爲主的臆測,多少會想影響判斷,不可取。”他見尹雄圖受教地點了點頭,繼續道:“近來除了言嘯軒,江湖中也沒什麼大的風浪了。再就是,天上或許會掉餡餅,但江湖中絕沒有白吃的酒飯。天青懸賞令中賞額上萬的絕沒有容易事,更何況三萬兩這麼大手筆了。”
“大哥有什麼看法?”
何天低聽聞,放下了手中的筆,閉目沉思着。良久,他緩緩嘆道:“青花會這一招真是高明!吩咐下去,幫中的兄弟們,絕不能淌這趟渾水。” 何天低頓了頓,笑着說道,“還有,此事三娘知道就算了。若她不知道,儘量瞞着她。”
尹雄圖看着何天低古怪的笑容,臉上微微抽搐了下,試探地問道:“大哥的意思,那不成言嘯天和三娘有……”他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將吐露到嘴邊的“有一腿”三個字咽回肚裡去。
“不是三娘,是她的義妹,玉女劍派的陸芊芊陸女俠,你沒聽過?”何天低笑問道。
尹雄圖搖頭,不無羨慕地說道:“我聽說過言嘯軒的一些風流事,倒不知他和那位陸姑娘也有過一段。他也真不簡單,往來的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何天低淡淡道:“這是風流債。債,總歸是要償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