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也笑了,鬧也鬧了。靜下來想想,乞丐若聰明點,或者說“笨”點,陳軒宇清楚,就算自己有劍在手也難以應付。
至於莫詩詩,則漫不經心地說道:“像這等貨色,再來上十個一打的,也讓我消消食。”
可他二人再遇到的,只有一個送信人,替人捎個口信。口信很簡單,“謹備薄酒一杯,富貴鄉中恭候二位。”
“你是替何人捎信?”陳軒宇問了第一個問題。
“一位公子哥,年紀和你二位差不多,穿戴挺講究的。人長得挺那個的。”送信人答道。
可這回答和沒有回答沒什麼兩樣。陳軒宇無奈道:“像這樣的人,這京城裡沒一千也有八百。”
莫詩詩插口道:“你錯了。像這樣的人,京城裡遠遠多過一千,多過一千八百……”
陳軒宇對那人的興趣大過於莫詩詩鬥嘴,“你說他長得挺那個的,那個是哪個?”
送信人答道:“那個就是那個,我也說不出來,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不俊也不醜,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都沒什麼特點,不過他再站到我面前卻能一眼認出來。他出手倒挺大方的,讓我捎這句話,給了我五兩銀子。”
陳軒宇又問了第二個問題:“富貴鄉是什麼地方?”
莫詩詩又插口道:“富貴鄉在前門外,場面上的人叫‘富貴鄉’,私底下叫‘溫柔鄉’,不嫌麻煩的話叫‘溫柔富貴鄉’,或者叫‘富貴溫柔鄉’。反正…”
“反正不是什麼正經地方。”陳軒宇總結道。
“你又錯了。”莫詩詩糾正道。
可莫詩詩還沒說,這回輪到陳軒宇插口,承認道:“話一出口,我也覺得我錯了,刻板,教條。”
“說人話。”
“像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陳軒宇想了想,打了個比方,“是先有的正經人,於是正經人做的事就是正經事;還是先有的正經事的標準,做正經事的纔是正經人。”陳軒宇繼續道:“前些日子我師父對我說過一番話,我還記得。他說,‘好人未必不會幹壞事,壞人未必不會幹好事;好人未必不會變壞,壞人也未必不會變好。’至於說‘富貴鄉’那種地方,正經不正經不好說,至於去那裡的人,也不能一概而論。”
“去那裡的人,還能做什麼事?”莫詩詩笑道,隨着他收起了笑容,“不過做那件事,也有區別。那些不正經的人去的地方,就是不正經的地方嘍,他們做的那不正經的事,在正經人看來,會皺着眉頭,不屑地說一句‘下流’。而同一件事,那些正經人去的,自然是正經的地方——哪怕是同一個地方。他們做的也就成了正經事,他門會笑着說,‘這是風流’。”
陳軒宇沉默,他多少聽出一點弦外之音,這或許是莫詩詩,一個魔教弟子,眼中的江湖。
莫詩詩繼續道:“也有些正經人啊,他們不會去,而是把姑娘接回來;還有些正經人,他們家裡娶了或者外面養着些姑娘,而他們做的事,嘿,可太他媽正經了。”
“不說他們了,”陳軒宇笑道,“咱們兩個未必多正經的人也該去那富貴鄉看看找我們的人正不正經了。”
“誰說咱們要去富貴鄉了?”莫詩詩問了這麼一句。
那送信人聽這二人一來一回繞來繞去雲裡霧裡地說了這許多,此刻又聽到莫吃吃這麼一句,也耐不住性子了,“話是帶到了,二位若是沒別的吩咐,小人這就告退了。”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陳軒宇看着那送信的一臉“哪兒這麼多問題?!”的神情,微覺歉然地笑了笑,依舊問道:“你認得我倆是誰吧?”
“不是陳公子和莫公子麼?”送信人也愣了,這兩人總不至於認錯。
“不是。我叫張大福,他叫李守財,是裕豐茶館說書的。”陳軒宇隨口說了句。
“別聽他胡說,你沒認錯。”莫詩詩竟正經了一回。他沒有亂七八糟的問題,只是將從乞丐手中奪來的短杖甩給了送信人,“這玩意兒給你,走累了當拐拄,或者包餃子當擀麪杖,隨你。”他又從懷裡取了個元寶,二十兩的元寶,拋給那送信人,“你去那富貴鄉找讓你帶話那小子,就跟他說,我倆要去‘憐香樓’,他愛來不來。”
陳軒宇最終只得跟着莫詩詩去往憐香樓……
他們走過了三四條大街,穿過了五六條小巷,鑽過了七八條衚衕。陳軒宇有些詫異,看朝陽夕陽都分不清東西的莫詩詩,竟能瞭若指掌地在這南城迷宮般的道路間穿行。莫詩詩給的回答很簡單,“去的多了,路就熟了。”
出了一條窄仄的衚衕,豁然開朗,可容六匹馬並行的大路兩旁,各色商鋪林立,張燈結綵,行人車馬,熙來攘往。“那裡就是富貴鄉了,”莫詩詩指了指。陳軒宇順着遠遠看去,門口紅男綠女,遠遠可聞鶯歌燕舞聲,帶着濃濃的銷魂旖旎。他又看到了懸掛的大紅燈籠,上面用金線描繡着“富貴鄉”三個大字。紅色,像鮮血,象徵着力量;金色,像金錢,象徵着財富。而力量和財富,最完美的衍生與寄託,就是女人。
莫詩詩領着陳軒宇再向南行去,彎彎繞繞地走了兩裡多地,再也聽不到先前的喧鬧。右首邊有一窪小池,池水想也是清澈的,映着天上的一輪新月,月影橫斜。池邊有兩顆小樹,僅一人多高。有窸窣的蟲聲,卻沒有鳥鳴,陳軒宇仍想起了那句“鳥宿池邊樹”。
莫詩詩停下了腳步。“到了?”陳軒宇問。似是不願打破這寧靜,莫詩詩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左首是間小院,院裡有座小樓,兩層高,樓上有一盞孤燈,燈火闌珊。藉着清幽的月光與昏暗的燈光,陳軒宇依稀能看清院門,門板老舊,門環似也生了繡。小樓上傳來簫聲,低沉而悠揚,如泣如訴。陳軒宇正想着莫詩詩會“推門”還是“敲門”時,莫詩詩“哐當”一腳,踹開了門。他剛剛或許只是不想說話……
“有喘氣兒的沒?”他扯着嗓子喊了一聲,怕是身在富貴鄉都能聽得見。陳軒宇也已習慣了,莫詩詩要不做上幾件煞風景的事,明早街邊的炸油條配的怕不是現磨的豆漿,而是劈了古琴作柴燒出的仙鶴湯了。
小樓上的簫聲止住。另一邊有人答話,“竊玉姐姐院裡那頭驢還喘着氣,它和你倒是登對……”答話的聲音清脆悅耳,說完這句,她自己也笑了起來。
屋中的陳設簡潔雅緻,兩張圓桌,桌上擺着素白的茶具;八張圈椅,擦拭得一塵不染;屋角左右各擺着一盆矮鬆,正中一張條案,案上置着一對細頸豐肩青花梅瓶,中間掛着一幅水墨,畫的是兩竿竹,畫風雅韻,旁邊提着“竹苞”二字,筆意狂逸。
屋中只有剛纔說話的那個姑娘,未到及笄之年,一張稚氣未脫的小臉上嵌着一雙又圓又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陳軒宇。
莫詩詩大剌剌地一坐,瞥了眼姑娘身前擺的一張琴,故作驚訝地道:“呦呵,紅褲頭還學琴呢?”
“我叫紅袖!什麼紅褲頭,多難聽!”少女被莫詩詩一句話氣得柳眉倒豎。陳軒宇忍者笑,忍得好苦,“紅褲頭”這名字,也虧莫吃吃能想得出來。
“差不多,”莫詩詩擺了擺手,“我給你改個名,叫‘紅杏’好了,還有典故呢,我想想那詩詞怎麼說來的。”
在莫詩詩口中說出“詩詞”這兩字,比老僧釀酒,名妓讀經更令陳軒宇新奇,更爲新奇的是,莫詩詩竟還說對了,說的還不是那句人人耳熟能詳的“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
“綠楊煙外什麼輕,紅杏枝頭春意鬧。你說你這麼鬧騰,不該叫紅杏麼?”莫詩詩洋洋得意地說着。
“綠楊煙外曉寒輕,”陳軒宇打岔道:“但也有句‘紅袖添香夜讀書’。紅袖爲名,更襯得上姑娘的雅緻。”
紅袖撅起嘴,打趣道:“瞧瞧人家,紅袖添香,到你這兒呢?要麼添油加醋,要麼添酒加飯的。”
“不跟你小丫頭片子見識。”莫吃吃“切”了一聲,“快去叫嵐姨,沏壺茶刮刮油水,再備上十六樣點心,其中炸鮮奶和杏仁酥我要小芋頭親手做的。趕緊的……”
“怎敢怠慢呢?不然你怕是要拆了我這憐香樓。”聲音自門外,小樓方向傳來,恍恍惚惚的,帶着幾分埋怨,可聽着卻如沐春風般暖洋洋的,就連莫詩詩也訕訕地笑了聲,沒有還嘴。只見一道綽綽的人影,款款地走近……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長裙,薄施粉黛。她伸出手,手保養得很好,拇指上戴着枚翠玉扳指,食指翹起,在莫詩詩額頭上輕輕點了點,有十分的親暱卻無半點曖昧。“你下次再來啊,記得帶兩扇門板。”她的聲音和語氣不甜也不媚,卻是最讓人舒適的自然,就像她的人。她無疑是美人,可惜她不再年輕,縱然她不再年輕。美人的遲暮是比英雄的末路更甚的悲哀——英雄末路,可以重來;而美人遲暮,卻不能重頭。歲月是美貌的敵人,無法戰勝的敵人。有太多女人不肯面對韶華逝去,她們的束腰勒得愈來愈緊,她們的脂粉抹得愈來愈厚,可越是這般,越讓人覺得可笑可悲。
嵐姨還未老去,她的腰肢依舊纖細;她也不再年輕,歲月在她的眼角留下了痕跡。她沒有修飾,也無須遮掩,舉手投足間透着優雅與雍容。她看着莫詩詩,眨了眨眼。
“我臉上有花麼?”莫吃吃沒被看得發毛,也有點不自然,伸手搓了搓臉。
陳軒宇笑道:“就你那張臉能開出什麼花?蔥花,還是腰花?”
莫吃吃也樂了。嵐姨笑道:“這些年裡,除了你,也只有竊玉她院子裡的那頭驢會這麼踹門。你比那頭驢強,你吃得比它多,踹門也比它響。”
紅袖笑道:“那也說不準。那頭驢會拉磨,他呢,只會拉……”她話沒說完,也覺得不妥,捂着嘴笑了。
嵐姨向陳軒宇道個萬福,“公子貴姓?”
“免貴姓陳,”陳軒宇竟覺得有些受寵若驚,回禮言道,“蘭姨的蘭是蘭花的蘭?”
“山風嵐,嵐翠撲衣裳。”
“嵐姨,”陳軒宇乖乖叫了一聲,又笑道,“嘴上雖這麼叫,心裡多少有些嫌棄——嫌嵐姨太年輕了。”
莫詩詩咳了兩聲,“拍馬屁悠着點兒。”
“再蠢笨的榆木疙瘩,在嵐姨面前也忍不住會說兩句奉承話。”陳軒宇笑道。
嵐姨抿嘴微笑,“奉承話未必是真話,但不會太假,歸根結底是好聽的話。無論老幼,只要是女人,都愛聽好聽的話。哪怕她們正兒八經地說要聽真話,她們真要聽的,也只是好聽的真話……”她沒再說下去,向莫詩詩問道,“你今晚怎麼想起來這兒了?”
“等人。”
“你還會等人?誰能讓你等?”紅袖忍不住問道。
“我也不知道等的是誰。”
“那你還等……”
“正因爲不知道,纔會等。”莫試試回答得天經地義,“除了等人,我也饞了。”
“你要麼餓,要麼饞。”陳軒宇笑道。
“還有,我想小芋頭了,想和她說說話。”莫詩詩沒有遮掩,認認真真地說道。
嵐姨輕嘆了一聲:“竊玉她,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