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茂離開宋方平的小院,走出了兩條街。他感到輕鬆。雖說腰間的傷更痛了,可他還活着,連他自己都覺得沒那麼真實。他心情雖輕鬆,卻不太平靜。他想着自己今後該何去何從,想到了臨走前絕嫣的建議,“你本該是個死人,今後還是‘死’了的好。”從此退隱江湖,遠離是非紛爭?他動心了,卻並不甘心……
小院,屋內。
絕嫣品着茶,問宋方平:“洪茂說他恨玉花宮,你怎麼看?”
“我相信。”
“可他沒有說緣由。”
“子虛烏有的事,編造起來不難。他沒有說,我反而更相信。”宋方平回答道。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話,只有藏在自己心裡,莫能與人言。不是因爲不重要,而是因爲太重要。若是仇恨,則痛得深,恨得深。
絕嫣“嗯”了一聲,輕輕搓着額角,閉目沉思着。柔和的燭光下,宋方平不敢多看絕嫣的臉龐,“要加些水麼?”他問了一句,沒有加“堂主”或“絕堂主”的稱呼。
“不了。”絕嫣搖了搖頭,“有點餓了。你剛不是在做飯麼?順帶着給我做點……”
“這…”宋方平有點爲難。
絕嫣抿嘴笑道,“捨不得多加一碗米?”
“瞧這話說的,”宋方平也笑了,“不知道你要來,事先沒準備,太簡慢了。”
“簡單點好。”絕嫣笑道,“你昨天說自己以前當過廚子,這會兒怕漏了怯了?”
“怕你嚐了我的手藝,賴着不走了!”宋方平笑道,“不過不是怕,是求之不得。”這話說出口,他覺得有些不妥,補了一句,“這樣我能時時聽到絕堂主的教誨。”
“拭目以待,”絕嫣笑道,“我也不能白吃你的,給你打打下手幫幫廚。”
宋方平把溜到嘴邊的那句“那怎麼敢當?”生生嚥了下去,改成一句“受寵若驚!”,領着絕嫣進了廚房。
“剛纔你來之前,有位客人前腳剛走。”這話題宋方平剛纔提起過,但當着洪茂的面不便多說。“是六扇門的陸言陸捕頭。”他說着,取了幾根細乾草,引着了竈臺下的柴火,“昨天我間接從他那聽說武當派雲清道長暗中兼着錦衣衛的差使。今天他找到我,說起了剛纔洪茂那件事。”
“我還奇怪你怎麼會知道他們的老窩在千靈山。”絕嫣恍然道,“陸言這小子也真有本事……你怎麼會來找你?”絕嫣提着菜刀,對着案板上的一段蔥。
宋方平答道:“我起初覺得陸捕頭是探探口風,看咱們是否與雲清的死和那些女人的失蹤有關。但轉念就想,這太小瞧他了。他要有疑心的話,絕不會打草驚蛇。所以我認爲,他是想和我,不是六扇門與青花會,而是我們兩個,在這兩件事,可能以後別的事也會,彼此間互通互惠消息。我也有此意,想請示堂主。”
“這事明面上雖沒犯了規矩,但不太合宜。所以……”聽到這裡,宋方平微微有些失望。而絕嫣的下一句話,又令宋方平大喜過望。“你和他接觸,別太張揚。”她微笑着點頭道,“咱們絕堂的七位壇主,只有你有這氣量和格局。而且你心裡有數。”
“堂主過獎了。”宋方平謙讓了一句,繼續說道,“陸捕頭雖知道千靈山,卻未必知道對方的身份,具體在千靈山的哪裡。我想明日和他通個氣,一是投桃報李,有來有往;再是這件事經他手來辦理名正言順,而且他拎得清是非,也拿得準分寸。還有,這事和向南輝向壇主有瓜葛,不知道會裡有沒有其他人蔘與其中。堂主你要出面的話,不太方便……不知堂主意下如何?”
絕嫣呆呆地站着,看着面前的一段青蔥。她笑了,“我在想,要是你當這絕堂的堂主,一定比我強。”她看着宋方平誠惶誠恐的模樣,笑道:“沒別的意思,只是讚賞。這事你考慮得周全。我有時覺得自己挺沒用的,比如此刻,你說用蔥花熗鍋,我都不會切。”
宋方平哭笑不得,接過菜刀,“噠噠”地在案板上切剁,切得均勻,細巧。絕嫣在一旁看着,有點手足無措的尷尬。她又問道:“雲清的死,你又怎麼看?”
“沒有絲毫眉目,不好妄加臆斷。”宋方平說着,見油熱了,將蔥花下鍋,“呲”地一陣,蔥香味撲出,“給我遞些花椒。”
“哪個是花椒?”
“……”
飯菜上桌。一碟醬鴨,一大碗炒飯,一壺酒。三盤熱菜,水晶蝦球配的芹丁和百合片,晶瑩剔透,清新可口;煎小牛裡脊條搭着碧翠的筍絲,爽滑鮮嫩,汁香濃郁。另一道是絕嫣最喜歡的,雖說色澤上稍顯得有些暗,味道也有點衝,可她讚不絕口。
“這道是什麼菜?”絕嫣喝了口涼茶,嘴裡殘餘的辣味依舊刺得她舌尖麻麻的,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她呼喘了兩口氣,又伸出了筷子。
宋方平答道:“這是以前的朋友創的菜,叫‘辣炒臘’,辣椒的‘辣’炒臘肉的‘臘’。辣椒用了小尖椒,鮮辣椒,野山椒和青麻椒;肉除了臘肉,也加了火腿,和幾片小牛腰子。詳細的做法你要有興趣,傾囊以授。”
“我還是學學怎麼切蔥花吧,”絕嫣笑道,嚐了一片牛腰,滿足地舒了口氣,“你還有多少本事我不知道?”
“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小把戲。”宋方平爲絕嫣盛了碗飯,瑩白的米粒,綴着蛋花、青蔥、火腿……金玉滿堂。
酒過三巡,飯過五味。絕嫣掩着嘴,輕輕打了個飽嗝,“以後要常尋些由頭,好來找你蹭飯。”
宋方平笑道;“看來我得常備些食材了,下次做幾道拿手菜。”
“你平日裡常下廚麼?”
“很少。忙的話別說做飯了,吃飯都沒工夫。”宋方平搖頭道,“就算有時間也懶得弄,饅頭就鹹菜,最多下碗麪加個蛋也對付了。”
絕嫣請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從底下一步步上來的,也清楚你不講究穿衣住宿的。可你是壇主,又事必躬親忙上忙下的,好歹吃上別這麼湊合。”
“多謝關心,這也算是提醒自己居安思危,勿要忘本吧。”絕嫣的關懷,讓宋方心裡暖暖的。“也許絕堂主聽了覺得好笑,我是這麼覺得……”宋方平踟躕着,想說卻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吧,”絕嫣帶着些鼓勵,真誠地說道,“你正經說的話,我從不會覺得好笑。”她又笑着加了句玩笑話,“當然,你講的笑話我也從不覺得好笑。”
這句話逗笑了宋方平。笑罷,他正經說道:“不說四位堂主或二十八位壇主,咱們會裡混得有點頭臉的兄弟,看不上饅頭鹹菜,看不上粗麪雞蛋。可更多人呢?放眼整個江湖,更是如此。說起江湖,想到的往往是少林、武當、魔教、大江盟、青花會,想到那些名動天下的豪傑英俠,對他們的奇聞軼事津津樂道。他們代表了江湖,意味着江湖?不是的。那些是佼佼者,太少了……江湖中的絕大多數人,他們沒什麼本事,沒什麼名聲,也沒什麼人會關注。他們憧憬的不是什麼絕世武功,煊赫聲明,也不是什麼家國天下,百姓蒼生。他們想要的,是活着出去,能活着回來。回來後,能吃上口饅頭,就着鹹菜;能下一碗麪,加個雞蛋……他們若都能吃上這一口,江湖上的紛爭或會消彌。”
絕嫣怔住了。她瞭解宋方平有見識氣度,卻也不曾想到他會有這般看法。她仔細地想着,想了許久,迴應道:“你最後那句,說人們能吃飽穿暖,江湖中便不會有紛爭,我並不認同。紛爭或許會少,也未必;但絕不會消。人們當然會爲生存引發爭鬥,很多,自古及今數不勝數。可人們在衣食無憂時,依舊會挑起爭端,很多,甚至更多。因爲慾望,更深的慾望,爲名、爲利,等等……從古至今,從沒有變,以後也絕不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