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午後,在聽了雲拂秋前輩講的拳術之發勁後,獨孤展鵬正獨坐在聽鬆軒書房裡,苦思拳術發勁的深奧理義。
這時,一顆長着黃毛的圓圓的頭,從書房門口探了進來,兩隻眼睛靈活地轉來轉去,見獨孤展鵬沒在意他,便身如靈狸落地無聲地跳進門來,幾個輕步上來,雙手合臂一抱,來掩獨孤展鵬的眼睛。
哪知一把抱過去,眼前竟倏地不見了獨孤展鵬人影!
“噫,人呢?”他納悶道。
“老弟,搞什麼名堂,快說?”他突然感到兩隻耳朵一痛,一個聲音在背後喝道,邊用手向上提他的耳朵。
不知怎麼搞的,竟讓獨孤展鵬轉到身後,扯住了耳朵。
“我,我沒搞什麼名堂。”他叫道:“快放掉我,否則大哥就別想聽到好消息了。”
“喂,有什麼好消息?”獨孤展鵬忙放掉他耳朵,轉到他面前,搖着他瘦削的肩膀。
“大哥,你忘掉你的郭老弟離開了酒,連說話也說不周全嗎?”來人正是獨孤展鵬新交的小兄弟郭驚秋。
只見他十一、二歲的年齡,瘦削而骨骼高大的身子,都快趕上獨孤展鵬了。只是臉上未脫頑皮天真的稚氣,無法比獨孤展鵬的老成。
他淡黃的臉盤,長了一對虎眉,一雙討人喜歡的靈活而又有虎氣的眼睛,小扁塌的獅子鼻,一張有棱有角的嘴巴,很有些小男子漢的氣概!
郭驚秋此時正睥睨作態,誇張地腆着小肚子:“拿酒來,要好酒,村釀的白醪,我郭某可喝不來!”
“算你運氣,昨天膳食間正好送來一小壇江南的‘女兒紅’。”獨孤展鵬搬出一小壇酒來。
酒是盛在藍花瓷壇內的,足有十斤多。
“郭大爺其他本事不敢吹,喝灑、賭錢、打架不要命,都是天下第一的!單幫主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弟,傳我武功,就看準了我酒量大,敢拼命,賭不輸三點。你的酒啊,我早在‘春山樓’上就聞到香味了!”說到這裡停了一下,“——你還不喝?好,不喝白不喝,我喝白我喝!其實,酒這東西,最好了!你不喝真是罪過!守制服父母之喪,也犯不着這樣不食酒肉!你天天練武,人都瘦黑了不少,這樣下去,遲早會垮的!”郭驚秋邊喝邊道。也真有他的,十一、二歲的年紀,喝酒如飲水一樣。
“好了,還留一些下次再來喝吧!”郭驚秋拍了一下鼓起來的圓肚子,滿意地放下酒罈。
“怎麼這樣輕?你留多少酒呵?”獨孤展鵬把酒罈放起來時,見入手後很輕,不由問道。
“嘻嘻,還留一口酒!這一口酒,我實在裝不下了。
聽別人說過一個叫阮什麼的窮光蛋,怕錢袋難爲情,留下一文錢看袋子。我呢,則留一口酒,守守酒罈,別讓酒罈兄空負酒罈之名!我也怕它難爲情呢!”
“驚秋,有什麼好消息啊?”獨孤展鵬問。
“其一,我聽雲小姐說,從今日午後始,以後每開講七天武學,歇一天,讓大家溫習學過的武功,便於鞏固、記牢。”
“這算什麼好消息?八天裡少掉了一天聽講武學的機會,簡直是壞消息!”獨孤展鵬失望地道,他開初還以爲是有關雲麗瓏與他有關的什麼消息呢!
唉,人,畢竟是人,既然生了情苗,又豈是那樣隨便就能忘得了?這一段日子,練武之餘,有時他真盼雲麗瓏她們能再來。但云麗瓏她們自幾次冷遇後,來得很少了。
有時他想去,但又覺得沒什麼理由。無緣無故跑去,也沒什麼意思。
“這對你不是什麼好消息,對我可重要呢!我可以和那些人賭錢吶!有幾個小子練武沒心思,賭錢倒來勁兒。
只是他們與我老人家相比,那雙手真該斬掉:要運氣沒運氣,要手法沒手法。我想贏他一點,決不贏他兩點。他抓一副天槓,我無疑是至尊寶一對!”
“驚秋,你怎麼盡學這些?賭錢、打架?我擔心你長大是個十足的小壞蛋,說不定再過三年,吃喝嫖賭,都佔齊了!”
“嫖我是不會去嫖的,那女人有什麼好?我一看就心煩。有一次,我與王若玉、華攀龍還有一個五虎門的弟子賭牌九,來了海雲這小妖精,站在我背後,看了我三副牌,我連輸三副,真他孃的倒黴透了!我們賭錢的,見了女人都是頭大三分的!至於吃、喝二字嘛,誰也免不掉的,只是多吃喝與少吃喝、吃喝好與吃喝差之別!一個人能吃喝得好些幹嗎不吃喝好一些呢?不過我們叫花兒,不講究,人給什麼,就吃什麼,人家吃什麼,我們也吃什麼!有一次,我一人在應天府混,那時我還沒入丐幫,單幫主還沒收我做徒弟呢!接連五天,盡吃菜餅子,吃得胃都吐酸水!至於賭麼,這是斂財之道,趙元帥的黑老虎啊!單幫主說,憑這一手可以去贏那些大財東的錢,救濟苦哈哈們,這也是‘劫富濟貧’,比空祖門的妙手空空之技要來得風光些。一手賭技也是練出來的啊,你看我的手指、手心,都結了繭子了,這是專門練擲骰子與洗牌,給磨出來的。你不知,我的暗器手法,就是用骰子練出來的!”
郭驚秋得意洋洋、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和他灌下的酒一樣多。
“那你打架呢?”獨孤展鵬問。
“我打架,是專門跟那幫欺軟怕硬、詐騙良善、霸佔市面的潑皮們打的!我打他們,爲老百姓出氣!只是有一次在杭州,爲了救一個盲琴師與一個賣唱的女孩,與杭州城裡有名的‘淨街王’幹上了,那次我吃了一頓棍子,光木刺刺在肉內的,就有四十三根!疼得我躺了整整半個月呀!不過那個‘淨街王’比我更慘,讓單幫主給弄成了癱子,他這一輩子想出門,只有叫人扛着走了!羅大哥,你說,我是不是夠俠義?”
“好啦,我的小大俠老弟,你再說說,第二件好消息!”獨孤展鵬笑着問。
“我們那兒新來了一個人,叫燕小山,又叫燕劍南,一個人,有着兩個名字……”
“那一定是他姓燕,名小山,字劍南,所以有人叫他燕小山,又有人叫他燕劍南。你該多讀些書,別說話老出笑話。像剛纔講的什麼‘一個叫阮什麼的窮光蛋’,講出去準讓人笑掉大牙!那是阮藉,魏晉名士,因他作過步兵校尉的官兒,人們又稱他叫阮步兵。他是竹林七賢之一。”
獨孤展鵬道。
“這些古人的事,哪裡搞得清?我《百家姓》 《千字文》還是背得滾瓜爛熟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你要不要聽我背?”
“還是說那燕小山——唉,這名字我聽到過一次。對了,我剛來時,聽外面守索橋的張前輩說過的。那燕小山怎麼樣?”獨孤展鵬問。
“燕小山的武功可厲害啦!我們那裡的王若玉、華攀龍見他長得像畫上人一樣漂亮,想欺侮他,哪知被他一搭上手,一手一個,都給彈了出去,那兩人對他這一手也好不佩服呢!後來一個綿張拳派的人,那人好壯實,聽了後不服氣,也來交手,被燕小山一掌打得飛了出去,但看上去打得很重,摔下來連油皮也沒碰破一塊!——喂,你不是嫌沒人交手,相互喂招嗎?他倒是一個人物!”郭驚秋道。
“啊,能把綿張拳的七弟子鄭寶德給打飛,那燕小山的功夫,確是很高明的了,他多大年紀啦?”獨孤展鵬關心地問。
“跟大哥一樣,也是十五歲。”
獨孤展鵬眼中頓時映出了一個帶着溫文爾雅的笑意的少年形象來,不由脫口道:“我以爲他至少有十六歲呢,想不到也十五歲!”
“他也以爲你有十六歲呢!他問我,那位守制的獨孤公子,可否有十六歲了?看來他也挺關心你呢!你們交個朋友吧!你們同樣都是人長得好看的公子,武功又同樣好,人又長得差不多高。”
“唉,不知他願不願跟我結交。我觀察過他,他的舉止與談吐,很象是世家子弟。我不大習慣與這樣的人往來。”
“有空,我幫你試試問問他吧!”郭驚秋熱心地說。
“那就多謝了!”
“獨孤公子,你上他當了!”一個朗朗的聲音從外傳進來。
一個劍眉朗目,脣紅齒白的錦衣公子,風度翩翩地站在門口,長揖道:“不速之客,洛陽燕小山,特來拜訪公子,尚恕不報擅入之罪!”
“嘉賓惠臨,不勝榮幸!燕公子,請!”獨孤展鵬還以長揖,肅客入座。
“讓我來倒茶吧!”郭驚秋手腳麻利地倒着茶,然後分端給燕小山、獨孤展鵬。
“你這個小滑頭啊!”燕小山笑指着郭驚秋告訴獨孤展鵬,“他騙我說,獨孤公子很想見見我,叫我什麼時候過來一趟。對獨孤公子,我到了步雲宮後,已聞名多日,早存識荊之念。但聽人說,獨孤公子志切父母大仇,勤苦練武,不喜歡浪費時間的,怕耗了公子的寶貴時間,一直不曾來。
因而聽到驚秋兄弟說獨孤公子肯折節下交,不由把我喜壞了,就馬上趕來。哪知他是兩面做好人!”
“兩位公子,沒有我驚秋穿線,你們能走到一塊來嗎?還怪我!”郭驚秋一甩衣袖,“好啦,就算我沒說,你們分開吧!”
“公子客氣了!”獨孤展鵬望着燕小山,“能與公子結識,也是一大幸事!我聽驚秋說,公子的武功,甚爲高明,不知是出自哪一家門派?是否可以惠告?”
“說來不信,我連自己的師父名諱都不知道,更不用說門派了。”怕獨孤展鵬不信,他詳細回憶道,“我七歲那年,家中來了兩個客人,一是鄭州的武林大豪銅錘鎮中州湯隆豐前輩湯大俠,也就是湯玉環小姐之父;另一人是個無名老人,他因在元宵節時看到過我,認爲我與武學有緣,特來求家嚴俯允他的請求,讓我做他的弟子。湯大俠前輩是我家世交,他說,那無名老人有絕世武學,因失意於一件事情而退出武林卜居隱老的。說我能當他的弟子,也是福份。家嚴對那無名老人將信將疑,爲了證實無名老人的武功,曾請了洛陽武林中三大高手來試他的功夫。那三個高手同時出手攻向無名老人,各各被彈了出去。後來有一次聽師父透露,那一門一彈彈出三個人飛跌出去的功夫,是他學自武當的,叫‘沾衣十八跌’。但我問師父是不是武當派的,師父道,他是與各大門派等同身份的人,武當派還不配作他師父。看來來歷甚大。但奇怪的是偏偏又一直不說出門派、名諱。”
“我相信你。”獨孤展鵬道。
“師父每年來四次,分別於春分、夏至、秋分、冬至這一日來,每一次來,住半個月,督促、教授我練武功。
半月期滿,便留下幾頁或十幾頁武功秘訣,叫我自加研學。就這樣他一直教了我六年多時間。”燕小山說到這裡,微笑道:“獨孤公子,你得令尊獨孤大俠親傳,劍法武功,一定很高明的了!我觀聽講的三十多名各門各派弟子後人中,公子卓然獨立,如鶴立雞羣!神態風度,已儼然有大家風格了!”
“展鵬孤哀之子,因守制眼喪,衣著有別於他人倒是真的,至於劍學、武功,我到現在還沒正式握過劍呢。先嚴在世時只教了我一套培元蓄陽的築基內功‘金龍蓄水功’,還有就是教我奔跑、縱躍、跳竄和練擺蓮、劈叉、吻靴尖、朝天鐙、鐵板橋、鯉魚打躍這些柔功,督促我練得最多的是站樁。要說我會的,也僅是‘威遠鏢局’紫總鏢頭紫前輩所授的幾路腿法而已。武功不要說高明,連中明都談不上呢!”
“好,你們談得這樣投機,倒把我郭大爺給忘掉了!真是過河拆橋!”郭驚秋被晾在一邊,不由叫屈道。
“沒人縫上你的嘴巴,你要說誰攔着你了?”獨孤展鵬笑道。
“喂,你們這樣合得來,不如結爲兄弟吧?”郭驚秋忽然興奮地跳下來,湊到兩人中間,指着自己鼻子,“再算上我一個,我們來個桃園三結義,如何?”
獨孤展鵬心中一動,正想向燕小山發問,徵詢意見,卻聽一旁燕小山微笑道:“獨孤公子,你難道不覺得驚秋這念頭很有趣?”
獨孤展鵬不由大笑躍起:“好!咱們來個桃園三結義!燕公子,你貴誕?”
燕小山道:“丙辰、甲午、己卯、乙丑。”
獨孤展鵬一聽,不由猶豫了一下。
燕小山道:“怎麼,獨孤公子有什麼爲難之處?”
郭驚秋道:“他是不好意思做大哥!他的生辰八字是丙辰、甲午、戊寅、甲寅。正好大你一天。”
燕小山欣然道:“獨孤公子,大哥你做定了!不必再推託了!”
獨孤展鵬窘然笑了一下道:“想不到你比我正好小一天,這好像我故意要早報一天,搶做這個大哥似的。”
“這是註定你是大哥命!我反正是小老弟!大哥、二哥,以後別忘掉請我到你們家去喝酒!我喝酒簡單得很,一壺酒,一把鹽黃豆就成,有高郵鹹鴨蛋,五香花生米更好!”郭驚秋歡然道。
“老三放心,到我家,我把你浸在酒缸裡,讓你喝個美!——只是大哥,這步雲宮中沒有關公像,怎麼個結拜法?”燕小山問獨孤展鵬。
“羅大哥帶有獨孤大俠羅女俠的靈牌,在伯父伯母靈牌前結拜,豈不更好?”郭驚秋插嘴道。
“這倒甚好,我正好拜祭伯父伯母在天之英靈!”燕小山道。
“那就只好從權了。”獨孤展鵬道。
“在獨孤大俠面前立誓,還不比關公強?如果關公遇上獨孤大俠,準吃敗仗!”郭驚秋回過頭來道,原來他已大模大樣坐在書案前,寫起“金蘭帖”來了。
“我的一份好了,照上次與羅大哥結拜時復一份,三筆兩抹就成了。”郭驚秋滑下了太師椅,把一份帖子交給燕小山。
“我已與三弟換過帖子了。”獨孤展鵬也寫了帖子,與燕小山交換。
燕小山先看郭驚秋的一份,只見上面寫道:
茲 有
丐幫弟子郭驚秋,拜天羅劍莊獨孤展鵬、洛陽燕小山爲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特立此盟帖,有違於此,天誅地滅!
具立人:郭驚秋
年 月 日
反面是郭驚秋的出生年、月、日、時八字。
郭驚秋的字雖然甚不上帖(指寫字符合描紅帖子的字樣),但看得出,一筆一劃,寫得甚是認真的。
再看獨孤展鵬的帖子,上面以骨健筋雄的九成宮體書道:
上蒼后土共鑑:茲有燕山天羅劍莊後人獨孤展鵬,字子放,與洛城燕小山,字劍南,丐幫弟子郭驚秋三人,盟結金蘭,唯願共生死,同禍福,以赴武林大義,維我俠道。
特立此爲盟,敢有寒盟者,遭天歿雷殛!惟神人共鑑之!
具帖人:獨孤展鵬
年 月 日
反面也是獨孤展鵬生辰八字。
一個個字,鐵劃銀鉤,力透紙背!
獨孤展鵬接過燕小山的帖子,上面是一筆流麗的靈飛經,青蠅小楷:
金蘭譜
茲有洛城“金谷園”燕門子孫燕小山,字劍南,拜天羅劍莊獨孤大俠之子獨孤展鵬(字子放)爲兄,結丐幫弟子郭驚秋爲弟,義結金蘭,同生死,共禍福。如有毀盟者,必招天憤神怒之報!
惟天神地祗共察之!
立譜人:燕小山
年 月 日
反面不用看,也定是生辰八字。
三人請出了獨孤大俠羅女俠夫婦的靈牌,點起香燭,供上各自的帖子,分別拜靈牌立誓,又相互拜禮。
燕小山正式叫獨孤展鵬爲大哥,獨孤展鵬也含笑稱燕小山二弟,叫郭驚秋三弟!
三人站起,相視而笑,各自心中覺得充滿了一種豪放之情,一種俠義之心,同時也感到一份溫暖的友情!
傾蓋如故,白髮如新。人之相交,貴在相知!言語投機,性情相近,片刻之間,可締生死之交!
這就是緣!這就是情義!
儘管結義的是三個少年,這種結義似乎草率了點,但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貴在相得知契,一時豪興,千秋俠義!
這,就是男兒的襟懷!
“大哥,容我向你進勸一句。”燕小山在結拜後,對獨孤展鵬道。
“二弟,你有什麼,儘管說吧!”獨孤展鵬微笑着。
“我暗中觀察大哥已有一段時間,見大哥心志憂苦,終日鬱郁寡言,唯以練武爲務,與各門派的人也少有往來。我知大哥是一門心思放在練武上,想早日練成武功,出道江湖,查訪殺害伯父母、毀掉天羅劍莊的兇手,以報大仇。但凡事欲速則不達,還宜有張有弛纔好。”
“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所謂和爲貴。練武也是如此,不能一味求猛進速成。而各門各派武功,其能開山立宗,自成門派,定有其獨到的武學。大哥將來闖蕩武林,查兇報仇,宜應多加結納各派朋友,以爲他日之臂助!而如能移尊就教,肯向各門中人討教武學,或能有意外之收穫。古人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尚望大哥鑑察之。”
“二弟!謝謝你的忠告!”獨孤展鵬感動地說,“你提得好!我一定改!”
“還有,大哥平時不茹酒肉,唯以素菜豆腐之類進食,又這樣苦練武功,體質長此以往,也會垮的。願大哥多加自珍,善加攝生!”
“以愚弟之見,守制服喪,固然是人子之大禮,但祖宗的定製,也宜通融活用纔好,何必拘泥於表?只要心存孝念,不忘大仇,有朝一日得以手刃兇手,這就是最好的孝敬了!那身斬綾麻巾,以愚弟之見,也一併解去纔好!所謂孝,雙親生前能侍奉殷殷,娛父母之心,是爲要,雙親齊歸道山後,則以善繼父母之志,克紹箕裘,振揚家聲爲孝!至於那些繁文縟禮,只是爲常人所設,又豈是用來困束奇男子大丈夫的?”
獨孤展鵬矍然一振,大聲道:“好!我這就換過!”邊說邊起身走向臥室,再出來時,已換了一身白衣。
“好!大哥這一換,好像換了一個人,漂亮多了!”郭驚秋拍手道,繼爾看看燕小山,又看看獨孤展鵬,眉頭一皺道:“大哥二哥一樣英俊,我分不出誰更漂亮些。唉,只有我郭老三,長得太推板相了!”(推板相:吳語,難看、差勁的意思)
“大哥從諫如流,聞過即改。這份胸襟,有幾個人能及得?”燕小山讚歎道。
“二弟,你別捧我了!要不是你,我還一直糊里糊塗地過下去呢!”獨孤展鵬說完,爽朗地大笑起來!
受到獨孤展鵬的感染,燕小山與郭驚秋也笑了起來。
笑聲中郭驚秋一拍桌子叫道:“媽的!今朝不喝酒,不玩牌,叫郭大爺哪裡活得下去?大哥,你發個令,待咱小三子去弄些酒菜來,哥兒仨好好喝一場,然後我教你玩葉子!”
“好,二弟,三弟,今天大家樂一樂!”獨孤展鵬揚聲笑道。
聽鬆軒經過許多日子寒寂後,又熱鬧起來,充滿了笑語。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已過去了兩個月了。
獨孤展鵬自與燕小山、郭驚秋結拜後,人也變得有生氣了,臉上也不復整日陰鬱鬱的。只是話還是不多,練武的時間還是不減。唯一改變的是與各門派的人也有所往來了。
大家都聽過不敗劍尊獨孤大俠名滿天下的俠名,有好些門派的弟子與武林世家、名武師的後人,其師長還都曾受過獨孤大俠的恩惠,在師長的口碑下,早對獨孤大俠產生了敬意,現在得以見到獨孤大俠之子,更是樂得與之近乎。加上獨孤展鵬人品又英俊,待人又和善,因此極易得衆。
一時獨孤展鵬成了人人慾與之交的對象。但獨孤展鵬與人交往,以切磋武功爲主,偶而遊玩,也爲時很短,大多數時間,還是在聽鬆軒內練武。
如果說獨孤展鵬成了聽講武學的少年崇拜的中心人物的話,那燕小山,簡直成了聽講武學的少女們敬慕的“女兒教教主”了!
那些少女們更喜歡聚集在燕小山周圍,連那些十七、八歲的大小姐,也像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們一樣,像一羣百靈鳥似地圍着燕小山嘰嘰喳喳地叫着!
因爲和獨孤展鵬那種沉默而令人生敬的嚴肅與凝重相比,燕小山顯得那樣瀟灑,那樣溫柔,那樣口才便給、妙語如珠、談笑風生!他會唱好聽的歌兒,又會吹好美的玉簫!他會鬥草、射覆、打謎、聯對、作詩、下棋,又能隨意寫真,妙繪女孩子們的芳容。一時,女孩子們紛紛以得燕小山一幅畫絹、一方詩帕爲榮。
但燕小山畢竟是燕小山,儘管有這麼多女孩圍着他,他還是每天都要到聽鬆軒來,陪獨孤展鵬、郭驚秋一起練武,還教郭驚秋寫字。
有時武學開講一結束,他就隨獨孤展鵬過來了,那就是每當雲拂秋老前輩講了一些比較深奧的武學後,三兄弟總合在一起,研討拳理。
爲了這個緣故,女孩子們竟有些恨獨孤展鵬來,由胡簡琴打頭,暗地戲謔地稱獨孤展鵬爲“冷麪武癡”。
只有紫小鳳,還一如開初,過幾天來聽鬆軒坐一會,聽獨孤展鵬與燕小山他們商榷武功。
她似乎永遠是這樣子,溫溫順順的,默默地坐在一邊,偶爾細聲細氣地插上一兩句話。
但人們發現,她插的話,往往又是關鍵性的,有時爲了一個武學難題,哥兒仨各自爭執個不休,被她一句話一點,這難題就一下子“柳暗花明”起來。
每當那時,獨孤展鵬總不由得向她投過一眼,他心裡真懷疑,這位小鳳妹妹是否上蒼專門派下來幫他解決武學疑難的?
每當獨孤展鵬看她時,她總要難爲情地低下頭來,露出靦腆而又顯得幸福的笑意來。
雲麗瓏有時也來聽鬆軒小坐。
這些場合,一般總是獨孤展鵬、燕小山、郭驚秋與紫小鳳全在時。
她有時也爲武學上的疑難來與獨孤展鵬商討,因爲幾乎步雲宮自宮主到下人,人人都承認,獨孤展鵬確是不可多得的學武奇材!獨孤展鵬如得明師指點,其前程不可限量,有趕上乃父的希望,甚或強爺勝祖,更進一層。
但步雲宮只是捉供一種武功學習的方法,指點武學門徑,講解一些武功的實用招式,真正傳授武功,還得靠將來回到各自師門後師父或父輩的傳授,那內功、輕功、各種拳術的精奧,也只有各門各派其本門本派中人才知道。
而各門各派的人,涉及到本派武功秘傳,又有誰敢冒背師叛派之大不韙,輕傳出來?
因此,獨孤展鵬儘管結交了好多門派的人,真正從他們那裡,並未學到多少武功。
幸好他另練有帶進來的武功,金龍蓄水功內功、嵩陽正宗內功心法與峨嵋的“無相功”三種內功,紫相伯的“一百零八腿神腿術”。
他內外雙修,勤苦修習,倒有事半功倍之效。
獨孤展鵬有時也到“梅鈴園”向雲麗瓏請教武學,因爲雲麗瓏是宮主雲拂秋前輩親授的武功,步雲宮獨傳的躡雲劍、柔雲掌、步雲輕功、迥風穿雲劍、驚霓飛虹柔帶功和風雷排雲掌、風雷劍這七門武學,除後二門不適宜女子練,沒教外,餘者都由雲拂秋傳給了雲麗瓏,此外還傳了不少各門各派的招式。
要談到對各門各派武功的瞭解,大概除了雲拂秋和那些武林前輩外,步雲宮年青一輩人物中,就數雲麗瓏了。
另外,她對一些深奧武學的理解,也頗爲聰穎,領悟之快,有時令獨孤展鵬也生自嘆不如之感。
雲麗瓏好像在任何環境下都是這樣安恬、矜持而高雅的。
她向你請教武學時,倒好像你在回考她的考問,而當你向她請教武功時,又總含有一種央求她施恩的感覺。
儘管雲麗瓏從未拒絕過他的請教,見了他去,也像對燕小山一樣客氣,肅客入座,令海雲奉茗。但獨孤展鵬心裡總有一種似乎她正變得離他一天天遙遠的感覺。
爲什麼會這樣想呢?
愛情期的少男少女的心也許都這樣的:
由於怕受到失去意中人這種傷害,而無端地變得多疑起來,變得擔驚受怕!同時一旦發現有失去的可能,更希望能儘快獲得意中人的青睞與首肯。
獨孤展鵬也是這樣,他曾經想用理智的手給掐死的愛情之苗,雖然一度壓抑了下去,但一旦重新燃起,比前一次來得更猛烈!
獨孤展鵬現在不由再次陷入情感的苦惱中了!他想盡量忘卻雲麗瓏,但忘不掉!
每當他靜下來時,雲麗瓏和他交往的一笑一顰,就清晰地浮在眼前。
這時,獨孤展鵬的心中有兩個聲音在打架:
—個聲音說:“獨孤展鵬,你不能這樣下去,要儘快把她忘掉!你現在的第一要務是習武!習武!”
另一個聲音充滿了煩惱:“可我無法忘掉她!”
第一個聲音:“你爲什麼不能靜下來考慮武功,而要想她呢?你這樣下去,還想不想報仇雪恨?”
第二個聲音:“武總要練的,仇也要報的。我如果與她在一起,武一定會練得更好,也許我還能與她一起聯袂闖蕩武林,並肩行道江湖!到那時,添了一個武功高強、聰明博聞的好伴侶,會對報仇有利!”
第一個聲音氣惱地道:“好啊!連聯袂闖蕩武林也想到了。你如與她在一起,心裡全是甜情蜜意,怕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連父母之仇也忘掉的。”
第二個聲音不由大聲分辯道:“好,依你這樣成天練、練、練,整天想、想、想,武功一定練成了,兇手是誰也一定想出來了?以前拼命練,爲什麼武功還長進不快呢?以前那樣整天苦想,如不是金指扁鵲浮丘前輩,怕命也沒有了!既然現在想不出兇手是誰,又何必一定要自己折磨自己?練武要循序漸進,急於求成又如何能成?難道父母大仇未報之前,每天只有練武沒有其他生活?不能笑、不能與女孩子在一起,也不能爰人?父母之仇一輩子報不了,就當一輩子單身漢?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爲大。
象你這樣,又怎稱得上孝?”
第一個聲音:“好!連‘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也搬出來了!看來你還想與雲麗瓏結婚成家呢!以後生了一個孩子,就算盡了最大的孝道了!好理由!好理由!但你別忘掉,你才十五歲!你這麼早就談情說愛,而連殺害父母的兇手也還不知道,你又怎能忍心?你不怕傳出去給天下人笑話?你還像個孝子嗎?以後怕江湖與武林中人,都會瞧不起你的!”第一個聲音說至最後不由激動起來,“你不怕你聲名掃地?不但你一輩子擡不起頭來,連九泉之下的父母也因此而蒙羞?”
第二個聲音:“至於和雲小姐是否結婚成家,我還沒想到這麼遠。我只覺得眼前我不能不和她在一起!愛,要來就來,誰能規定它早來晚來呢?至於人們要議論,就讓他議論好了,悠悠衆口,芸芸衆生,誰又能管得了他人議論?但議論也未必都是對的。世上有多少人的議論是在揆剖義理、明察真情之後的?衆口鑠金,也不知冤死了多少才人學士,英雄豪傑!任他毀也好,譽也好,我自行我素。總有一天,別人會明白我是個怎樣的人!”
第一個聲音:“如此看來,你是要一意孤行了?”
第二個聲音:“不可更改!”
第一個聲音:“不怕天下人笑話?不怕辱沒你的名聲?不怕被天下人看不起?”
第二個聲音:“不怕!即使所有的詆譭、嘲笑、諷刺、辱罵、打擊,指指點點,評頭品足……這一切的一切,全加在我身上,天下每個人見了我都指着我罵,向我吐唾,我也決不改變心志!”
第一個聲音:“看來你是鐵了心!其實,雲麗瓏有什麼好?論英秀,比不上胡簡琴,論豔美,不如湯玉環!論溫柔,她也不及紫小鳳!你這樣,不值!”
第二個聲音:“不!你不懂什麼叫真正的美!她有一種氣質,高貴、大方、領袖羣芳的氣質,那種大家風度,決非餘人可比!再說,她的眼睛是那樣深沉、多情、美麗!只要爲了這雙眼睛,就甘願讓我去爲之生,爲之死了!何況,她的聲音又那樣動聽、悅耳、優美!好了!這些就夠了!天下還能找出比她更好的人麼?我,我能遇見她,愛上她,是我的運氣!福氣!能得真愛一次,此生更有何求?”
第一個聲音嘆了一口氣,聲音放低了些:“好,就算你愛得有理!你愛上她,怎知她心中一定有你?如她不愛你,你還不是空喜歡一場?”
這一問話雖低平,聽在獨孤展鵬耳內,比任何聲音都響,猶如一聲焦雷,把他給震愣住了!
他不由一呆,如遭雷殛,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回過神來,喃喃自語道:“不,這怎麼可能呢?這怎麼可能呢?她,她竟會不愛我?!那天,她在這裡,彈琴,唱歌,下棋……啊!那眼睛裡,那神態中,所含的情意,是那樣明顯!她怎會不愛我呢?她分明是喜歡我嘛!否則,她爲什麼總愛看我?而看我時眼睛又那樣含情脈脈?還有她唱歌時,那種神態……不!這決不可能的!她會不愛我!”
他的喃喃自語,到了最後,竟成了大聲說話,好像在與誰爭辯,似乎只要聲音大,就能贏似的!
但那個聲音在心裡固執地問:“假如她不愛你呢?”
是的,假如她不愛我,我該怎麼辦呢?
獨孤展鵬想到這兒,不由心中一痛,臉陡地蒼白了!
獨孤展鵬默默出神了半天,最後毅然道:“即使,即使她不愛我,我也照樣愛她。就讓我默默愛她一輩子好了!”
“……”那個聲音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終於沉默了。
“你放心,我即使愛她,與她在一起,也不會忘記練武,不會忘記報父母被害大仇的!我一定比以前更加勤苦地練武!我一定會爭取早日出道江湖,去報大仇的!”
就這樣,獨孤展鵬在內心經過激烈的兩個聲音打架後,心,終於平靜下來了:
因爲他已作出了決定!任何事情,一旦決心定了下來,就不會再躁動不安了!
爲了自己的這個勝利,他的臉上,在痛苦的內心掙扎中日益憔悴的臉上,這半個月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聽完講武出來,練了一個時辰的武功,燕小山笑道:“大哥,我們陪你練了這麼久武功,你也該陪我們玩玩了!今天去暖春閣怎麼樣?雲小姐她們約我去玩,你也一塊去吧!還有三弟。三弟上次用葉子牌變的戲法,把幾個女孩子看得現在一見我去,便問郭老三怎麼不來?三弟你也太會使壞了,既把戲法變給她們看,又不把竅門說出來,讓幾個女孩子心癢不已。”
郭驚秋笑嘻嘻道:“這你不懂,戲法人人會變,各有竅門不同。我把這戲法竅門拆穿了,還能招得來看客?要吸引人,只好再變新的。這樣半個月下來,我這些小戲法還不給她們掏光了?我們聞長老教我戲法時,說這戲法的竅門是萬萬拆不得的,否則,江湖上變戲法混飯吃的人,就吃不成長飯了!行有行規。二哥,你雖幫她們說話,我可不興壞了這規矩。這次去倒是可以,但竅門是拆穿不得的。要麼,再變一套戲法。大哥,你去嗎?”
獨孤展鵬笑道:“你們都去,我不去,就顯得不夠義氣了!今天咱們三兄弟全去。”
郭驚秋聽說大哥肯去,不由高興地連翻三、四個筋斗,拍手道:“好!今天大哥也出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