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長嘆三聲酒十斤

兩年後的三月十六日上午辰時。

臥虎山莊的莊門口,踽踽而行,走出了一個青年公子。

三月蜀中,山川錦繡,正是春深如海時節。

輕風款款,楊柳依依,花笑路畔,草綠石上。

春天應是讓人感到歡欣、愉悅的季節!草木豐茂,欣欣向榮;風和日麗,鳥語花香,一切,顯得多麼美好啊!

但那位青年公子緩緩地行走着,步履沉重,顯出滿腹心事,而眉頭微鎖的雙眉,則露出一縷憂思來。

他爲什麼鬱鬱不樂呢?

這位臉色黧黑、身材英武的劍眉星目公子,正是獨孤展鵬。

三天前,石道人忽然接到一份飛鴿傳書,書信是大師兄鐵琴張送來的。這位獨孤展鵬迄今尚未得一見的大師兄,於書信上告訴師父,殺死師伯天下一劍石舉乾的兇手終於有了線索,請師父速去京城會面。

於是,石道人帶了三徒弟地火霹靂周無缺、四徒弟雲中鶴高峽浪、五徒弟病虎巨猿韓六奇、七徒弟玉尺量天邱漱梅四人,到京城去了。

臥虎山莊留下來的只有石道人的二弟子綿裡金針南宮泰、六弟子雷蛙怒龍孟震東以及獨孤展鵬和廚工、丫環下人等數人而已。

至於石瑩瑩,她還未正式出師,自獨孤展鵬傷好後不久,又到峨嵋山師父那裡去繼續習武。一年逢年過節回來幾天,平時大多在師門。

獨孤展鵬對師父石道人這次突然離去雖深感懷疑,但又無法跟蹤而去!二師兄精明能幹,武功又高,且又有六師兄孟大哥整日陪自己練武,要想脫身離去,頗爲不易!他在臥虎山莊裡悶了三天後,再也忍不住了,便出門來到外面轉轉。

他想到了莊外那個小酒店,入臥虎山莊後第一次想到要喝酒!

臥虎山莊因背依臥虎山而得名,山莊本是前朝一位致仕大官預置的私家園林,後輾轉被石家所購得,成了劫後“玄素劍”門人安身立命的秘密處所。

莊前不遠轉過樹林便是一條官道,官道路畔,有一家小小的什貨酒店。除做些針頭線腦、油鹽醬醋、茶葉、穀米、水果、豬肉等物的小生意外,還空出一半作小酒店,賣些酒菜。離臥虎山莊不太遠,有幾座村莊,村裡的百姓到遠方的集鎮去,必經這個小酒店,平時來往於官道的人,也愛在這小酒店打一個尖,喝上一碗酒,來上一碟鹽水花生仁什麼的。但小店光顧得最多的是鄰近村莊的娘兒們。

那些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可不比大地方的大家閨秀,成日關在深閨中讀書作畫,繡花撫琴,養鸚鵡逗畫眉,她們得采桑養蠶,種桔蒔稻,織布紡紗,還得打草砍柴,與男人幹活差不多。

這些大姑娘小媳婦有時就三五成羣來店裡作客,不喝酒,不吃肉,只愛喝涼粉!一人一碗,有說有笑,有打有鬧地邊喝涼粉,邊相互打趣!其次是男人們來打牙祭,吃白肉,喝上兩碗酒!

在蜀中,白肉是人人愛吃的一個菜。

這家小店最興市的便是蒜泥白肉、麻辣豆腐、拌涼粉兒三道菜。這些菜,做得又應口,價錢也便宜,因而生意還過得去!但因不在集鎮要衝路口,這小店位置落偏了些,客人數量不太穩定,有時多有時少。像今天,就只有店主與一個老年夥計兩個老頭兒寂寞地對坐,店內空空如也,一個客人也沒有。  獨孤展鵬見狀心中放心了一點:他最怕遇上店內亂糟糟地坐滿了粗俚地說笑的男女,而且那些村中男人們喝起酒來還非猜拳行令不可!那“哥倆好啊!”“八匹馬呀”的喊聲,直喊得毛竹柱子直晃悠!  他現在需要的只是一個安安靜靜的可以邊喝酒邊理理思緒的環境!

“公子爺難得光顧,要些啥子?”

老年夥計抹乾淨竹椅木桌,將菜單板伸到獨孤展鵬面前,恭聲問。

因爲在他們眼中,臥虎山莊都是有身份的人,連丫環下人走出來,都穿綢着絲的,要比一般人高一等。何況這位氣度不凡的公子?  而且,臥虎山莊除了伙伕下人,偶來小店喝上幾口外,那些正經的老小爺子們,一個也沒到過這小店喝過酒,今天算是破例第一遭!

“來半斤棒棒雞,一條兩斤左右的乾燒巖鯉,一份回鍋肉,一份水煮牛肉。水煮牛肉,辣子少放些。”  “好羅!酒要啥子?”  “你這兒有什麼酒?”  “成都府忠臣堂釀的上好酒,前次裝了五壇,還沒賣光,‘玉髓’ ‘錦江春’ ‘浣花春’三種酒,也各有一些。

至於村釀白醪,那是萬不敢拿給公子喝的。”店主過來道。

“好,就每樣酒來兩斤吧!”獨孤展鵬道。

“每樣兩斤,四樣酒,八斤呢!”老年夥計驚訝地道。

獨孤展鵬將一小錠銀子往桌上一放,沒再說話。

店主與老年夥計眼睛頓時一亮!店主笑道:“公子爺.你請稍等一會兒,我們這就整菜!老張勝,賣力些!快把封的爐子打開,火旺一點!”

“要得!”那老年夥計佝僂的腰似乎稍直了些,動作也利索多了。

“公子,請先用杯茶吧!這套茶具是江西帶來的景德鎮細瓷青花,一回也沒用過呢!茶是洞庭君山的老君眉,名茶吶!我叫王家壩村的李幺娃,從岳陽帶來的,是新茶呢!”店主遞上精巧明瑩的茶杯,討好地道。

“多謝了。”獨孤展鵬接過茶杯,怕店主再獻殷勤,忙道:“老闆,你忙去吧!我慢慢等着!”

店主走後,獨孤展鵬邊慢慢呷着茶,邊陷入了對自己這兩年來際遇的沉思。

這兩年來,他在臥虎山莊,石道人教了他玄素劍法,連第三十七招“九重五雷”也傳了,還教了他道家秘傳的懸浮輕功,石家的臥雷功、臥雷掌、十二支閉血點穴石頭拳、春雷神笑等武功,凡師兄們會的武功,石道人都傳給了他,包括被稱爲“沒羽箭”的飛石功。

石家飛石功與各派的飛蝗石暗器手法有些不同:它專打人三十六大穴、七十二**。

獨孤展鵬當年初見他們那回,周無缺、高峽浪打的暗器手法,就是“沒羽箭”!而爲了助獨孤展鵬練懸浮功,石道人還以自身的真力輸給獨孤展鵬。

從這樣看,石道人應是好人!

但石道人又曾揹着他召集過七大弟子議事,獨把他支走了!本來,七師兄邱漱梅與他關係比較僵冷,彼此敬而遠之,但自那次被師父召去“議事”後,邱漱梅明顯對獨孤展鵬態度和善、熱情起來。

以玉尺量天邱漱梅的爲人,決不會自行示弱、認錯的,一定是師父說了話!——他們在一起“議”的什麼“事”呢?至今,獨孤展鵬還不清楚,這不能不引起他懷疑。  另外,六師兄孟震東告訴獨孤展鵬,師父書房內有一個秘室。  這一間秘室,除了三師兄與四師兄知道外,連二師兄也不讓知道。有一次孟震東與師父在一起,孟震東偶爾誤動了機關,現出了秘道密室。這事遭師父一頓嚴訓,並嚴令他不許透露給其他人聽。那是孟震東喝醉後說出的。獨孤展鵬一直沒機會檢驗這位直性子的、有時酒後不由信口吹牛的孟大哥的此話正確性。因爲那書房就在師父臥室隔壁,要想瞞過師父到書房尋找秘道密室機關,簡直難比登天!本來他想等師父走後,搜尋一遍的,但書房內不是二師兄,就是六師兄在看書,因此一直沒得手機會。這事,至今也還是個謎!

再說這次師父上京師,爲何只帶三、四、五、七四個師兄去呢?顯然是他對自己不放心,至於二師兄,很可能留下來監視自己的!而六師兄比較耿直,他們如真要幹壞事,怎會讓六師兄去呢?  “公子,酒、菜來了!”店主與夥計端了酒、菜過來,爲獨孤展鵬放好。

“噢,謝謝了。”獨孤展鵬不由停下思路,目光收回,落在桌上的酒菜上。

酒色不錯,酒香醇甘撲鼻。菜的上色也可心。川菜辣鹹,那股川菜又鹹又辣的特殊香味連同重油煎熬的蔥香味以及魚、肉香味,合在一起,倒也勾人胃口。嘗一下菜,味道還可以。

獨孤展鵬邊喝了一口酒,邊又想了下去。

除了石道人外,那幾個師兄,除了三師兄、六師兄外,其餘的,也都有些古怪。二師兄八面玲瓏,笑口常開,說起話來,滴水不漏,辦起事來,精明能幹。看似管家,但武功精深,深藏不露。獨孤展鵬總覺得二師兄的笑臉後,還藏着另一付面目!四師兄高峽浪說話陰陽怪氣,不死不活,脾氣古怪。七師兄則自命不凡,目高於頂,看似清高,實則雞腸狗肚,器小量狹。

看到邱漱梅有一次幫石姐姐殺雞,那一擰擰斷雞脖子的動作,以及某次表演其殺田雞的功夫,那一刀砍下一個田雞頭的動作,使獨孤展鵬總覺得這人太冷酷殘忍!  而最令獨孤展鵬摸不透的是五師兄。

他第一次進五師兄的房間見到五師兄,五師兄正伸直了腿半躺半坐地躺在他特置的虎皮椅子上一人喝酒。

這位被人稱爲病虎巨猿的五師兄,面如淡金,疏稀的闊眉,細長的眼睛,略有些扁塌的鼻子,長得闊方的臉,微有清須。眉、發均有些灰白,額上還有三道擡頭紋。年紀則在三十二三至四十五六歲之間,殊難判定。其被稱爲病虎巨猿,這倒真是的,平日走路時就像生病的老虎,而身軀雄偉,略有些駝的背,也真像巨猿!

但與猿猴之靈敏喜動不同,這位五師兄平時總是這樣懶散地半躺半坐地倚躺在他的虎皮椅裡,不是喝酒,就是發呆,平時很少見他說話的。  如果說五師兄有什麼像一個俠客的話,那就是眉棱上一道發亮的刀疤,紫光閃閃的刀疤。——據說,那是他在某將軍標下,隨軍征剿倭寇,讓倭寇之倭刀給砍的!

那次第一次見到五師兄,五師兄只說了兩個字,“坐”。這是他的第一個字。待獨孤展鵬坐下後,指了指桌上的酒壺與空餘的酒杯,說了第二個字:“喝——!”

除了這兩個字外,他再沒說過一個字,甚至連看也沒多看獨孤展鵬一眼,只是一人獨斟獨飲,一巨觥一巨觥地喝下去!

獨孤展鵬憑直覺覺得五師兄也是同自己一樣有滿腹心事的人,遭遇一定也很不凡,但他究竟有些什麼心事,爲什麼這樣憂悒、沉默寡言呢?也是一個難解的謎!

至於那時而天南,時而海北,飄泊不定而時有消息送來的神通廣大的大師兄,那位頗具神秘色彩的武林奇士鐵琴張張書槐,這位武林中俠名奇行盛傳的鐵琴取士鐵琴客鐵琴大俠,獨孤展鵬更是連一面也未曾見過,更覺神秘了!  獨孤展鵬想到這裡,嘆了一口氣,又取過第二樣酒來喝。

師父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呢?是救自己的恩人還是害死父母的元兇大惡呢?

唉,真吃不準啊!

唉,如果師父真是救自己的恩人或害死父母的仇人,那怎麼辦呢?如是前者,該如何報恩呢?我不可能作石家武功的傳人,因爲我自家羅門的門戶也要我繼承。還有石姐姐,石姐姐該如何區處呢?

想到石瑩瑩,眼前不由浮起那恢復女裝的石瑩瑩的形象來,儘管石瑩瑩不曾向他吐過半個愛字,但她的愛又時時向他表達出來:這兩年來,她每從峨嵋回來,在他身邊呆的時間最長。她在他身邊時,總無微不至地關心他的生活,他的鞋襪衣衫,哪一樣不是出自她的手呢?夏天,她將最甜的西瓜開好,等他練武后口渴吃;冬夜寒冷,他看書,她爲他預備了手爐、烘缸。當他悶悶不樂時,她就儘量讓他快樂起來,講《笑府》、《古今談概》、《笑林廣記》中的一個個笑話,直說到獨孤展鵬不由被她的真誠所感動,而強顏歡笑止!

而每當獨孤展鵬爲她的笑話而強顏歡笑時,她便沉默着看着獨孤展鵬,然後長長地嘆一口氣。那一聲嘆氣,就像孟大哥從邱漱海處衝出來邊呼喊獨孤展鵬邊趕上來的情形一樣,令獨孤展鵬難以忘懷!

她這樣,難道僅僅是出自一個義姊對義弟的友情?

——但,他只有在心底默默感受她的那份關懷與愛,在心底對她暗存深深的感激,而在表面上則裝癡作呆,假裝不理解她的真心。  其實,她又何嘗不知他在裝癡作呆呢?但明知如此,她還是依舊對他保持不變的熱情,不變的柔意,不變的愛心,那,又是多麼感人至深的愛啊!

精誠所至,金石爲開。何況獨孤展鵬又是一個這樣多情善感的人?他怎能不爲她所感動呢?

但他,他又怎能對她表明他複雜的心情呢?他怎能對他說:我雖領會了你的感情,我也喜歡你,但我愛上別人在先,我隨時準備爲她去做一切事——哪怕是死?!

是的,每當想起石瑩瑩,他就不由想起雲麗瓏來!一想起雲麗瓏,便不由想起她那幽怨的目光來。那種痛苦、憂愁的目光,就是他造成的啊!那種目光比刺痛雲麗瓏的心更久地、更深地刺痛的,正是他自己的心!他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曾這樣無情地傷了一個天真無邪、活潑可愛、高尚而美麗的,向自己懷着一片深深的愛的女孩子的心!每當想起雲麗瓏,他就感到一種愛的痛苦!他在心裡一千次地詛咒自己,甚至自己打自己耳光,自己用針刺自己手臂來減輕來自心靈的痛苦。自己給自己施懲!他發現,自己比以往更深地愛雲麗瓏!

在這樣一種愛情下,無論是石瑩瑩,還是那個又溫和體貼,又嬌羞柔美的,也是對獨孤展鵬一片情意綿綿的紫小鳳,都無法替代獨孤展鵬心中雲麗瓏的地位!她們和雲麗瓏相比,都變得遜色下去了,就像最明亮的星星,亮不過月亮一樣。  雲麗瓏,就是獨孤展鵬心中的一輪明月!

但如果拒絕了石瑩瑩的愛,而石道人不是殺害父母的仇人,那麼自己又如何報答石家祖孫對他的救命大恩與一片深情呢?

反過來說,如果石道人真是殺害自己父母的元兇,那麼在爲父母報仇雪恨的同時,又如何向石瑩瑩交代呢?把她怎麼辦呢?

唉,這一切,真難啊!

獨孤展鵬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取第三樣酒低頭喝起來。

現在麗瓏她過得好嗎?她生活得快活麼?還有紫小鳳,小鳳妹妹,她回到鏢局了嗎?她生活得好嗎?還爲自己而擔心嗎?舅舅與紫伯伯這幾年來不知我的下落,一定非常焦急、不安吧?他們是否都平安?沒遇上“潛龍門”

的麻煩吧?燕二弟這幾年來不知過得如何?唉,他與麗瓏的事,也許是我害他又增一層痛苦了!郭老三,你長大成人了吧?你的武功練得如何了?還那樣快樂無憂麼?雲大叔,雲大叔,你還在爲麗瓏的事生氣麼?——唉,麗瓏,但願你對雲大叔說的喜歡燕二弟,不是爲了我的緣故吧?你如真能愛上燕二弟,願你們將來幸福!至於我,從此浪跡天涯,但待大仇得報,隨便找個地方,了此殘生吧!……但,但你既然愛燕二弟,又爲什麼在答這話前還念念不忘我呢?——唉!你,你還是爲了我!  我懂了!

懂你的心思了!

你是爲了庇護我,而故意對雲大叔這樣說的!你怕雲大叔在明白你我之間的真相後,惱怒之下,將我趕走!唉,麗瓏,這真太難爲你、委屈你了!

但,但你如果不愛燕二弟,你將來與燕二弟一起生活,你們又怎會幸福呢?燕二弟冰雪聰明的人,會看不出來麼?唉,這樣看來,都是我不好了!我一人害了你與燕二弟兩個人了!還有云大叔也不痛快!唉,我真是,真是該死!

——但不叫我這樣又有什麼辦法?難道讓你也隨我入江湖?遇上項藥師這樣的高手,你又沒石姐姐的本事,恐得橫遭大辱!

——不!我的想法,又何嘗錯了?但是,但是想不到世事之變化,每出人意外。現在弄成這個樣子,大家都傷心!……唉,有什麼辦法呢?麗瓏,你理解我這一片苦心麼?

獨孤展鵬再一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自我苦笑了一下,又伸過手取最後一樣酒。

現在又是春天了!父母遇害已六年了!唉,六年啊!可嘆我現在連自己羅家的武功,除了“金龍蓄水功”外,一門也沒學會,反而學了石家的武功!至今,連誰是真兇、元兇,也搞不清!

唉,我真無用啊!爸爸、媽媽,我真愧對你們養育之恩!

唉,這仇,這仇到何時才能報得了呢?  潛龍門。潛龍門門主又是誰呢?太湖五雄僅是潛龍門一個分舵,那麼潛龍門總舵又在哪裡呢?羅三伯說的潛龍門的二號、三號等人物又在哪裡呢?他們是石道人,還是太湖五雄?抑或,另有其人?如果另有其人,他們又是什麼樣的身份?  唉,紫伯伯,你給我服補酒,傳授我武功,盡心盡力地爲我羅家報仇奔波。還有沈老前輩沈鳳梅,曹老前輩曹衝鬥,以及天門大師智樹師父,崆峒掌門獨孤鐵蘭、葉二先生,點蒼掌門華關田華前輩,以及清山、清海大師、浮丘前輩,你們對我的贈寶授藝護送等諸般恩德,我何時才能回報呢?羅三伯,你爲我羅家,差點丟了性命,這一份忠心耿耿,又叫我如何報謝呢?

唉!恩與仇呵!恩與仇何時了?!

獨孤展鵬想一會兒心事,喝一口酒,挾一筷菜,至於美酒之味,嘉餚之旨,全然味如嚼蠟,渾然無味。當他喝完最後一口酒時,才意識到八斤酒全已喝完了!

“拿酒來!”獨孤展鵬不由叫道。  “公子,你已喝得夠多的了!再喝,怕要醉的……”  老年夥計道。

“什麼?我會醉?笑話!有一次,我與我兩兄弟,喝光了一罈五十斤的花雕呢!錢不夠嗎?這兒,還有。”獨孤展鵬邊說,邊又掏出一小錠銀子來,“拿酒來。”

“是,是,拿酒來!不過,銀子你收起來,剛纔給的一兩銀子已足夠了!‘玉髓’酒已傾盡所有了,其餘三樣酒,各來一碗如何?”店主道。

“好,三碗就三碗!武松三碗過崗,我喝了這三碗,照樣能過!”獨孤展鵬說着,又舉碗喝起來!

這三碗酒下去,獨孤展鵬覺得酒氣在往上涌,全身不由有些虛飄起來,如騰雲駕霧一般。同時覺得一腔憋在心裡的愁思,那深深的嘆息嘆不去的愁悶之情,不喊出來,傾吐出來,排遣出去,實在鬱積得太難受!於是便向上仰望,深深嘆了一口氣,高歌道:

“恩仇難辨且圖醉,  明朝恩仇兩付分!”

高歌畢,復笑道:“哈哈,明朝恩仇兩付分!善惡自有報應,恩仇終須分明!獨孤展鵬呵獨孤展鵬,好漢於吶好漢子!咱哥倆去也!”

說完,搖搖擺擺向門外走去。  “公子,你醉了!且在這兒歇一會,我通報貴府的人來接你!”店主道。

“不!我沒醉!讓開,我要回去!”獨孤展鵬對欲阻自己的店主一揮手,出了門,但被門外的風一吹,只覺心中一陣難過、噁心,所吃的肉、雞都生起一股淡肥得噁心的感覺,直欲向上涌,怎麼也壓不住。

“公子,你怎麼啦?”  老年夥計見獨孤展鵬臉色忽變得一片蒼白,問道。  獨孤展鵬默不作聲,緊走幾步,忽彎腰向路畔草從裡,嘔吐起來。  “公子醉了。老張勝,快拿溫開水來,讓他漱漱口!”

店主叫道,邊上前扶攜獨孤展鵬,“還有,拿一塊未用過的面巾與溫水來,讓公子淨淨面。”

“是,是。唉,我早就說要醉的……”

老年夥計邊說邊忙張羅。

等獨孤展鵬吐畢,漱口淨面完畢,店主扶獨孤展鵬回到屋內躺下,拿出一盆橘子來:

“公子,好受些了麼?吃幾個橘子解解酒吧!這種橘子皮薄、筋少,味甜,汁多,特別清香,你多吃幾個。”

唉。仗義每多屠狗輩!這小店的店主與老年夥計,比起揚州大富翁“只認金”不知好多少倍!這是他們人貧而心善呢?還是他們因心善而人貧?

“謝謝,謝謝你們!”獨孤展鵬面對兩個老人的服侍,心中一熱,在他心中,又記下了兩個恩人的容貌。同時,在兩個老人這種無微不至的關心照顧面前,他覺得有些羞愧來,靦腆得如做錯事的孩子:“唉,我,我竟喝醉了……  我,又一次喝醉了……”

說到“又一次”三字,忽想起第一次爲拒絕雲麗瓏之愛而喝醉的舊事,不由心中一痛,神色一黯,悽然之情無以復加!

“公子別把喝醉酒這樣的小事放在心上。喝醉是正常事!”店主溫言寬慰道,“俗話說人生能得幾回醉?你好好睡會兒,我叫貴府的人來接!”

“不!我現在好多了!謝謝你們!”獨孤展鵬待酒意一退,自覺已可走動了,便起牀,要走。

店主見狀,便送獨孤展鵬到路口。

獨孤展鵬往回走了好遠,回過頭來看時,店主和老年夥計還依舊站在路口爲他送行,他不由心中一陣激動,直欲流淚一哭!

——唉。多好的人啊!

“公子,有一個人想見見你!”

第二天,獨孤展鵬爲了感謝小酒店兩人昨天對他的照顧,又來到小酒店時,老年夥計張勝這樣對獨孤展鵬道。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獨孤展鵬驚詫地問,他想不到在這遙遠而陌生的川中,竟有人想見自己。

“公子,聽那人口音也是你們京師官語。他住在老漢家裡已兩年了。”

老張勝,那個頭髮花白,臉又黑又多皺紋的腰背佝僂的老年夥計道,“他的年紀與老漢差不多。”

一個老人!一個從外地來了兩年多的老人!那麼這人很可能是跟蹤我而來的。

這人會是誰?是敵還是友?

獨孤展鵬不由警覺起來。

如果是友,那很可能是舅舅,或獨孤三伯。  如果是敵,那很可能是太湖五雄中人,難道是陰文鏗或霍精劍親自來了?

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這人無論是敵,是友,都是很有耐心的人。他大概有些忌憚白袍道人石道人,直等到石道人他們離開後,才找上自己。兩年來能不動聲色地蟄伏待機,不曾有任何輕舉妄動,這一份耐心,便很值得佩服的了!

見獨孤展鵬沉吟不語,店主道,“公子,你願不願見他?那人似乎對你很關心呢!”

“這人,你們看像好人,還是壞人?”

獨孤展鵬的這個提問一出口,便立生後悔:這完全不應問的,憑兩個老實厚道的鄉村老頭的閱歷,如何能認得出入好壞?自己與石姐姐初遇項藥師,又何嘗辨出來了?

“我看是好人!”老張勝道,“他住在我家這兩年來,待人很和善,人也勤快,掃院子,砍山柴,種菜、打坯、挑水、劈柴,這些活兒都幹,平時也不吭不響的。”

——不管是敵是友,去見一見他吧!如是敵方,也正好試一下這兩年來學劍的效果!

獨孤展鵬這樣想着,不由下意識地按了一下佩劍。

劍匣中是一把比常見的劍寬一指的石家劍,式樣仿製石道人的“鐵葉闊蘭劍”,用上等緬鐵打成的,鋼口甚好。

身懷利刃,必起殺心。

自覺武功已大有進展的獨孤展鵬,自揣即令遇上太湖五雄中人,也庶可一戰!藝高則心雄,當即一笑道:

“好,我去會一會他!”

村口。

一座石壘矮院牆的院子。

兩間石頭壘的房子。

茅草頂、柴門,又矮又小。院內是短竹籬,種着菜。

場心裡有一隻雞在啄食着什麼。

——這便是老年夥計張勝的家。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背對着院門口,正蹲在那裡劈木柴。

老人穿的是一身灰衣,背有些駝,看上去很高大!

老人似乎也聽到了身後的聲音,轉過頭來。

出現在獨孤展鵬面前的是一個滿臉爬滿灰白鬍子的,佈滿皺紋的六七十歲老人的臉,掃帚眉、獅子鼻,鼓鼓的金魚眼。

那老人的背影有些像獨孤三伯,但他回過臉來,卻是一個全然不認識的陌生人!

“就是他要見你!”老張勝道。

難道他就是潛龍門太湖分舵的陰文鏗?或者霍精劍?

獨孤展鵬心中一凜,立生戒心,不由放慢了進院的腳步,問道:

“老丈,是你找在下?”

那老人呆呆地看了一會獨孤展鵬,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大笑聲中一邊把自己的臉一抹,拉下一張臉皮來,一邊叫道:

“你看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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