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州進入三月之後,雨水格外的密集,似煙似霧,宛如置身江南水澤之鄉,也使得潁州的大地變得越發泥濘。
照常理來說,這樣的氣候是極不利攻城拔寨的。
持續的陰雨天氣,不僅使人馬在戰場進退變得困難,物資運輸以及儲藏也備加艱難。
除了弓弩外,投石弩等戰械也因爲潮溼,威力大不如前。
焦陂守軍心裡是竊喜與企盼的,巴望這個春季再多些陰雨,最好能連綿接上初夏的雨季,這樣他們就更有把握守到秋後、守到寒冰再度封鎖潁水的季節,守到赤扈騎兵橫掃河淮平原悉無敵手的那一刻。
然而焦陂守軍卻是嚴重低估大越將卒攻城拔寨的決心,以及司空府應對陰雨天氣以及泥濘地形的手段。
當世應付陰雨天氣與泥濘地形的手段是較爲有限。
修造驛道及場地,主要都是用粘土與石灰、河砂等物充分攪拌後墊高路基一層層夯實,輔以相應的排水措施,通常三五年內都可以無懼雨水的衝擊、浸泡;更高級一點就是將雞血藤汁或糯米熬煮攪拌其中,夯土層甚至可歷數百年而不垮。
當然,司空府採用枕木、鐵軌鋪設棧道,比傳統的驛道更爲優越。
甚至在三月之前,司空府就在焦陂、淮川之間鋪設了多條與河渠碼頭相結合的複式鐵軌棧道,配合特製的重載馬車,確保陰雨天前往前線的物資運輸規模也能保證在十萬石以上。
當然,在前軍大營與淮川及涌金河沿岸的後方運輸通道建設,相對好克服。
畢竟司空府在焦陂外圍投入的兵馬實力,要遠遠凌駕在守軍之上,除了鋪設鐵軌棧道、修繕原有驛道,都不用擔心會受到敵軍的襲擾;甚至組織人手快速疏浚一些淺窄河道,哪怕只能通行烏篷小船,也能大幅提高前軍大營與後方的運輸能力。
卻是前軍大營與敵軍營壘之間的戰場上,如何克服陰雨天氣、積水泥濘的地形障礙,卻是攻城軍必須要絞盡腦汁克服的難題。
需要特製重載馬車配合才能最大限度發揮作用的鐵軌棧道,肯定不適合在位於敵軍反擊及戰械威脅下的戰場上,用作進兵通道的開闢;頂着敵軍的戰械弓弩威脅,將一車車三合土倒到戰場上一層層夯實,顯然也不現實——雙方接戰區域太開闊了。
而除了青磚、碎石以及木料外,煤炭燃燒剩下的殘渣卻是更爲優秀、要廉價得多的一種墊料。
京襄這些年除了大規模開採石炭鍊鐵燒瓷,也早在城寨民衆裡推廣煤炭取代傳統的木柴用於日常炊食取暖,這些年不知道積累了多少煤炭殘渣,營造司也很早就嘗試着廢物利用,用煤炭殘渣鋪路。
去年十一月下旬司空府不滿足於僅僅殲滅淮川之敵,決定進行更大規模、更徹底的軍事動員,決定發動全面的潁州會戰,就組織人力提前將上萬船煤渣從淮源、信陽、泌陽、雲陽等地先運到涌金河沿岸堆積起來。
年前對汝陰城發動突襲之後,司空府又源源不
斷的組織車船,將這些煤渣運往焦陂前線,傾倒到戰場上,鋪設出上百條接逼敵壘的出兵通道。
從焦陂到泉河,守軍營壘區的正面寬度足足超過三十里。
除了焦陂、泉河兩座主要城池外,守軍在兩城之間的第一層防禦,就建了十二座堅固營壘。
要將這一座座彼此通聯、互爲犄角的營壘強行拔除,接戰出兵通道怎麼能少?
少了就沒有辦法將司空府雙倍於敵的兵力優勢發揮出來。
即便守軍早就在每座營壘外圍開挖壕溝以爲屏障,爲了保障陰雨天氣雨水能及時排泄出去,前軍也沒有粗暴的直接將壕溝填起來,而是利用上百座特製的壕橋車架起進軍的通道。
壕橋車又稱壕橋、“飛橋”、“飛江”,戰國時就普遍用於攻城拔寨,以渡城寨之外的壕溝及護城河等障礙物,乃是攻城軍所用的機動便橋。
只不過司空府給前軍所投用的壕橋車,不僅框架爲精鐵構件,橋面的棧板也是用薄鐵板鉚接。
雖說車身要比傳統木製橋車笨重得多,但這也是有意而爲之,爲了就是架入壕溝之中,就不懼小股敵軍出城寨有能力破壞或移走,可以反覆使用,相當於在敵軍城寨之前架設起進逼城下的半固定橋樑。
目前司空府提供給前線的其他戰械,也是儘可能的鐵製化。薄鐵板得以規模化軋製之後,也從根本上解決了鐵製戰械的輕便性難題。
鐵製戰械除了結構強度足,不畏尋常箭矢射擊及石彈轟砸外,在敵我雙方都習慣在戰場上大規模投擲火油罐之後,鐵製戰械相比較傳統木作用蒙裹生熟牛皮防火,實在是優越太多了。
目前司空府投入戰場的洞屋車,上實下虛,將卒藏身其中隨車進逼敵軍城下,基本上可以做到無懼弓弩及投石機、火油罐的攻擊。
將卒藉助洞屋車等戰械進逼敵城之前,投石弩車、樓車等中小型戰械就可以移動到更近的距離,可以居高臨下或就近攻擊城頭敵軍以及敵軍部署在城牆內側的投石器械,從而實現對某一段敵城的徹底封鎖,以便人馬以更小的傷亡實現登城作戰。
雖說岳海樓在過去一年多時間裡,投入極大的資源,將焦陂、泉河之間的四十多座營盤軍塞化,也儘可能通過一道道壕溝、護牆,加強彼此之間的聯絡、相互增援,使之一體化,但畢竟不是一座三十里縱深、內部可以無障礙調動、協調的千古雄城;畢竟京西兵馬都總管府所能調用的資源,早就不能跟京襄相提並論了。
在大量攻城器械的配合下,陳子簫仗着兵力上的優勢,對焦陂、泉河之間第一層十二座營盤一起展開強攻,至少這十二座營盤是各自爲陣的。
而且這十二座營盤的駐軍都是有限的,沒有能力獨立展開反攻。
嶽海樓倘若想在諸營盤之間調兵遣將,想要將精銳兵力集中到某個營盤之中準備進行反攻,動作遲緩不說,還完全沒有什麼隱蔽性可言。
而單座營盤縱深又太小,無法部署
大量的重型投石機與攻城軍對抗,反而容易爲攻城軍的輕重攻城器械所覆蓋;即便部署重型器械,也常常第一時間被摧毀。
特別是攻城軍不計成本的投擲火油罐,柵牆覆土夯實之後不畏火燒,但營盤內的營房等建築,多爲木料等易燃物,引火後一燒一片。
更爲關鍵的一點,就是京西漢軍雖然在焦陂囤積大量的糧秣及作戰物資,但也是有限的;跟司空府在後方總計組織逾四十萬青壯,動用數以萬計的車船,徵用十數萬匹馱馬或其他負重牲口,源源不斷的將糧秣及各種作戰物資運往諸軍相比,京西漢軍在焦陂囤積的那點物資,又算得了什麼?
京西漢軍,特別是嶽海樓從西軍帶出來的嫡系將領,自與赤扈約盟伐燕就已背叛大越,暗中爲赤扈效力,乃是第二次北征伐燕慘敗的罪魁禍首之一;待赤扈人正式南下之後,他們又爲虎作倀、甘爲前驅,燒殺擄掠無所不爲。
他們自知落到大越手裡絕沒有好下場,司空府所投的勸降書,也明確將嶽海樓以下、京西營指揮使及百夫長以上的軍將,皆爲必誅戰犯,僅允許最底層的武吏及軍卒投降。
而最爲底層的武吏及軍卒,這些年跟着燒殺擄掠,對大越早無念想,何況很多老卒還是雲朔漢民出身,他們與大越沒有瓜葛。
加上家小皆在陳、許等地,又有土地、驅口等實際利益捨不得放棄,因此京西漢軍的抵抗意志,要比孫彥舟、胡盪舟所部歸德軍強得多。
第一天兩座營盤陷落,三千人馬被殺得僅剩最後三分之一殘卒被俘虜,守軍的意志不會動搖,畢竟攻城軍傷亡也不輕。
第二、第三天又是兩座營盤陷落,還陷入一片火海,兩千人馬屍骨無存,幾乎無人逃出,守軍覺得這纔是小創。
第三、第四、第五天勉強守住所有營盤,但位於第一層的八座營盤都被打殘,嶽海樓幾次調兵遣將試圖反攻,都遭到頑強的狙擊,每天的傷亡都在千人以上。
接下來數日雖說沒有營盤陷落,但守軍就算普通武吏都覺察到非是攻城軍無能,這一切也非攻城軍進攻不夠犀利。
實是攻城軍藉助最初兩天所強行攻陷的四座營寨,將兵鋒深深嵌入焦陂-泉河營區縱深中來,佔據這四座營盤方便交叉部署更多的重型器械,對接近的殘營進行攻擊,以此達到更爲有效消耗守軍的目的。
到這時,守軍還如何能不動搖?
敗退、逃亡或投降越發頻繁,四月上旬除焦陂、泉河二城分別有嶽海樓及京西大將孟介親自率部駐守,城固池深沒有失陷外,其他營盤悉數陷落,駐守其間五萬兵馬或投或俘,或擊斃,或倉促逃往焦陂、泉河兩城,總計被殲滅四萬餘衆。
到四月上旬時,嶽海樓、孟介僅率不到兩萬殘兵據焦陂、泉河負隅頑抗。
而隨着一座座營壘的攻陷,陳子簫也隨時調整對焦陂、泉河兩城的連營封鎖,在徹底拔除外圍敵營的次日,同時對兩座約千步見方的堅城展開強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