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過後,賊軍並未往白澗河東岸增兵;潘成虎、郭君判、周添諸部賊衆在白澗河兩岸,也沒有再敢逼近淮源進行擾襲,而是驅使脅裹的民衆伐木取土、加固據點。
賊軍主力執意先攻十八里塢的意圖,徐懷、王稟、鄧珪、徐武江等人又怎麼可能還看不明白?
七月既望,桐柏山裡暑熱稍解。
鄉營除留兩百人馬,在蘇老常、仲和等人率領下,與巡檢司武卒共守淮源外,其他近四百步卒、馬兵,再次沿白澗河東岸的土路,從跳虎灘賊軍營寨前通過。
“小青,今日沒有獵得賊寇,你將鄭屠烹煮熟的羊頭,送給咱們的老朋友!”
徐懷將馬鞍旁的燒羊頭,摘下來遞給唐青。
“我的爺,你知道我半夜起身,在這羊頭裡我下了多大功夫,怎麼就扔給賊寇?”
鄭屠這次卻撈到隨軍出征的機會。
徐懷昨日叫他連夜收拾、燒熟一隻羊頭帶上,他還以爲徐懷饞他的燒羊頭肉,想帶在路上解饞,花了好一番氣力挑選上好羊頭,用上好醬料,半夜起牀來認認真真煨了一個半時辰,卻不想徐懷竟然要將這燒羊頭扔賊營裡去。
唐青喜滋滋的將羊頭抓起來,綁上繩索。他留了一個心眼,找到一顆大樹旁,奮力將羊頭往跳虎灘賊營甩擲過去,郭君判真要受辱不過,拿弓箭射他,他還能及時躲樹後去。
“這是做甚?”鄧珪勒住繮繩,看着徐懷、唐青戲耍似的將一隻上好燒羊頭扔到賊營裡,唐盤、殷鵬、唐夏等將都嘻嘻哈哈的圍看,他好奇的問道。
雖說唐青能甩擲這麼遠,但他不明白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郭君判上回送我們四十多顆頭顱,從鄧郎君你那裡換得七百多貫賞錢,我們當然要禮尚往來,”徐懷拽住繮繩說道,“你看郭君判多激動啊,身子都在抖,可惜我們這次出發還是太匆忙了,就帶着一顆燒羊頭出來;要是多送一顆,郭君判指定又要派手下送頭顱給我們!”
徐懷又跟鄭屠說道:“你燒羊頭有功送禮有功,下回郭君判送賊寇頭顱回禮來,你要算首功。”
“爺,你可不要誆我。”鄭屠喜滋滋的說道。
遙看郭君判此時正氣急敗壞的以掌擊柵,鄧珪笑着勸戒徐懷:“我們此去見徐武富,你可得給我收斂一些,莫要將他給氣壞了場面不好收拾!”
“有啥難收拾的,咔嚓幾聲而已!”徐懷說道。
見徐懷對自家族人都不斂殺心,鄧珪只能搖頭而言,覺得跟這樣的莽將談不到一塊去。
這一次鄧珪親自陪同徐武江、徐懷他們同行,目的就是說服徐武富接受現實。
這不僅是要避免日後徐武富抓住這事糾纏不休,同時也唯有徐武富接受現實,這四百徐氏族兵才能徹底的放下後顧之憂,在徐武江、徐懷等人的統領下成爲抵抗賊軍的中堅戰力。
倘若徐武富強硬對抗下去,不僅玉皇嶺容易爲賊軍抓住機會分而擊之,而四百徐氏族兵的家小都落在徐武富的控制之下,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等留在獅駝嶺、歇馬山及金砂溝的家人也將受到徐武富的威脅而寢食難安,怎麼可能指望他們心無旁鶩的去賊軍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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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何還要對這些狗賊笑臉相迎?我想不明白,我不去!”徐恆連刀帶鞘猛敲桌案,額頭青筋暴跳,近乎咆哮的厲聲質問其父徐武富,他想不通鄧珪、徐武江、徐懷等狗賊帶着徐氏族兵到北橋寨前,他父親還要帶着他們出寨去迎接。
這無異是無知青年剛走出學校,就被社會狠狠扇了八百記耳光後,還得擠出最完美的笑容去面對操蛋的社會。
操!好氣!
“你現在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這一切都是徐武江與鄧珪的合謀啊,”徐武富長吸一口氣,緩緩說道,“鄧珪需要徐氏族兵替他守淮源,徐武江需要鄧珪替他洗脫逃軍的罪名,我們錯就錯在放徐武坤去淮源互通消息,讓他們媾和談成奪兵之謀。州縣爲匪軍隔絕在外,鄧珪在桐柏山就是天,對抗他就是對抗州縣、對抗朝廷……你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嗎?”
鄧珪要是在此,一定會振臂嚷嚷: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很可惜鄧珪不在這裡。
徐恆聽其父一席話,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一根筋似的,沮喪坐一旁椅上,猶不甘心的問道:“真就要叫這些狼心狗肺之徒得逞?”
“鄧珪徵召徐氏族兵剿匪,我們公然反對就是錯,鄧珪就可以拿通匪之罪誅殺我們——所以,我們不接受現實,就是死啊!”徐伯鬆連連嘆息說道。
徐恆迷茫問道:“鄧珪真能如此心狠手辣?當初他可也是執意安排徐武江他們去送死的啊,徐武江就能信他?”
“所以說是我從頭到尾看走眼了啊,”徐武富苦澀的說道,“也許被遣去青溪寨,徐武江未有預謀,但從那之後,徐武江事事牽着我們的鼻子在走——可笑我們還拿出數以萬計的錢糧修造塘壩、新寨,開墾山嶺,最後一切皆爲這廝做了嫁衣,要說不甘心,你以爲我就不勝過你?我心裡好氣啊!”
“匪事能平,徐武江這等狼心狗肺之徒是能得意,但我們也不失爲富家翁,與這等心狠手辣之輩去鬥什麼鬥?”徐仲榆嘆了一口氣,他傾向也是接受現實,說道,“其實冷靜下來想想,除了一口氣咽不下,又能損失多少呢?”
桐柏山匪事甚烈,但天下總體還是承平盛世。
他們也沒有人會認爲陳子簫等大匪真能成事。
只待朝廷剿匪大軍開拔過來,匪事靖平,族兵也都將返回鄉里,重新拿起耙鋤走進田地耕作,他們難不成將四五百族兵的統御權抓在手裡,還能上天了?
至於都保、扈戶長等鄉役差遣,因爲要承擔起徵繳、押運糧賦的責任,稍有差池便要拿身家去填,有時候實是苦差遣。
鄧珪現在權柄極大,自是能將這差遣從他們手裡奪走,卻也沒有太多可惜的,最多是徐氏族產會落入徐武江等人的控制而已。
而徐仲榆更在意的是自家田宅,只要他們事事依順,卻不怕鄧珪一個小小的巡檢使敢伸手侵奪的。
當然了,他們要是執意對抗,被鄧珪扣上通匪的罪名,那一切就難說了。
也許這些田宅落不到鄧珪以及徐武江這些狼心狗肺之徒的手裡,但州縣那麼多吃肉不吐骨頭的主,哪個不會抓住他們的把柄,趕過來分一杯羹?
識時務者爲俊傑,實在沒有必要爲爭一口氣,
“我們受徐武江脅裹也深,徐武江要是不能洗脫逃軍的罪名,將來事發,我們也會受牽涉;眼下徐武江能洗脫罪名,於我們而言未嘗就是壞事。”周景作爲外姓子弟,對徐氏內部的爭權奪利並不甚關心,他還是念着徐武坤、徐武良以及徐懷他爹的舊誼,希望能盡力彌合兩邊破裂的關係。
徐武富眼神陰戾的瞥了周景一眼,卻沒有說什麼,只是告誡徐恆有什麼性子都給他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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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寇兇殘,屠戮鄉野,孰誰能忍?然而武富偶感風疾,見風頭脹欲裂,伯鬆叔、仲榆叔也年邁,不堪再帶鄉兵上陣殺賊,實憾也,”徐武富陰沉着臉,一字一頓的說道,“所幸徐氏有徐武江,武勇過人,又有統兵之謀,先在軍寨任節級,上下敬愛;爲奸人所誣被迫逃軍,也幸得鄧郎君洗脫冤名——我與徐氏族中老人商議,特向鄧郎君薦徐武江任玉皇嶺都保長,效命鄧郎君鞍前,率鄉兵殺賊也……”
“好好,徐郎君有練兵之功、識人之明,又傾力輸送糧秣以助剿匪事,此等義舉待知州陳郎君上稟朝廷,說不定徐郎君真就要成爲郎君呢!”
雖說鄧珪此時能從權任職桐柏山裡的一切鄉役差遣,但鄧珪、徐伯鬆、徐仲榆等人作爲徐氏族老推薦後再由他來任命,那就便能堵住一切口實。
而鄧珪、徐伯鬆、徐仲榆等人能如此配合,鄧珪當然也不會吝嗇美言。
當然,他這也不是完全虛誇,要是日後沒有蔡鋌在朝中作梗,待平定匪事之後,以徐氏的剿匪功績,徐武富通過功舉由吏轉官,並非難事。
當然,朝中有蔡鋌作梗,鄧珪他自己現在就想着能平安熬過此劫,並不奢望能得大功以獲賞擢——他爬得越高,距離蔡鋌越近,其實也就越兇險,除此之外,能什麼好處?
徐懷抱着刀,暗中觀察徐武富、徐恆、徐伯鬆、徐仲榆、徐武磧、周景等人的神色,見他們雖然心裡氣憤,卻還是能夠認清眼前的事實。
這也是很正常。
這次沒能成功的將賊軍主力從十八里塢引誘過來,說明鄭恢這人還是有些能耐的。
要避免賊軍主力攻陷十八里塢、解決後顧之憂再來圍攻淮源,他們也必然要同時對跳虎灘、鷹子嘴等賊寇營寨發動攻勢,將白澗河以東區域的匪患緩解下來,最好能打通與東面信陽縣的聯繫。
而這時候倘若不能解決玉皇嶺這邊的後顧之憂,怎麼指望以徐氏族兵爲主要的鄉營、巡檢司武卒,能夠傾盡全力、心無旁鶩的去攻打賊營?
都到這一步了,徐武富、徐伯鬆、徐仲榆等人真要還不識擡舉,就算鄧珪、徐武江他們還有猶豫,徐懷也會慫恿他們以通匪的罪名,將徐武富等人強行扣押下來,又或者直接賞他們幾口上好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