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帥!”
周煥看曹師雄披甲身騎一匹高大的黃鬃馬,在城中僅剩十數侍衛精銳簇擁下出城來,虎目熬紅的他硬嚥叫道,
“徐懷狗賊欺人太甚,周煥今日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替節帥救下二位公子!”
曹師雄陰翳的眼神掃了周煥一眼,又看向周煥身後的將卒,沉聲說道:
“徐懷此賊屢屢襲擾嵐州,欺我嵐州無能,我曹師雄誓與此賊生死不兩立,但今日一戰,諸將卒勿以我兩小兒爲念,他們爲徐懷狗賊所擒,是生是死,皆是他們的命數。今日一戰,是要雪我嵐州之恥,報我嵐州數千健兒遭其屠戮之恨……”
長子橫死、長孫叫流民抱走沓無蹤影,曹師雄年歲漸長,妻妾甚衆,也再難有生養,二子倘若有意外,他這一房就會絕嗣,他心裡怎麼可能不恨、不急?
不過,他心裡更清楚以步旅迎戰騎陣有多兇險,而二子又完全在徐懷的掌握之下。
他倘若奔着救人的目標打這一仗,他們的陣列將會被徐懷易於反掌牽扯鬆散混亂。
到時候不要說救出二子了,出城而戰的五千將卒也極有可能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兵者死生事,怎能魯莽行之?
當下形勢,不得不出城迎戰,而曹師雄披甲出陣,就是要壓制不叫周煥等將衝動行事。
“殺徐懷狗賊,報仇雪恥!”第一批出城列陣的將卒疾聲呼嘯。
曹師雄披甲出城,使周煥其部以嚴密陣列往前推進,待後續兵馬陸續填入騰出的空間,他則下令關閉城門,朝城樓之前的孟儉厲聲下令:
“通判孟儉接我軍令:今日一戰,我與徐懷狗賊不死不休,你速速將城門關閉,往城門洞裡堵滿拒馬、鹿角,在我與徐懷狗賊決出生死之前,沒有我的命令,誰敢擅開城門,立殺無赦、並誅其族。我倘若不幸戰死,便由孟儉你來接任嵐州刺吏一職,掌握軍機,令潰卒往寧武、樓煩竄逃,斷不可擅啓城門接納潰逃,以免徐懷狗賊有機可乘。孟儉,你可聽明白了?”
“節帥……”孟儉站在城頭,哽咽着長揖承命。
非比倚城而戰,主動脫離城牆的庇護進入縱深戰場作戰,沒有城頭弓弩的增援,側後易爲敵騎迂迴衝擊,笨重的戰械沒有辦法拖上戰場,曹師雄現在還下令關閉城門,將卒受傷不能再及時撤回城中,沒有辦法輪替出戰。
種種倚城而戰的優勢將盡失,五千步甲在兩千多騎兵面前是不佔優勢的。
又因爲城門關閉,一旦步甲陣列被騎兵衝散,後果之慘烈更是不容想象,但要避免楚山騎趁亂奪城,又需要在當前的形勢激勵將卒抱着置死地而後生的決心奔赴戰場,曹師雄卻又不得不下令關閉城門……
…………
…………
“不得不說,曹師雄是個人物啊……”
看着曹師雄不僅敢傾城而出,還下令關閉城門置死地而後生,陳子簫禁不住感慨道。
他們之前最爲期待的結果,僅僅想着將先行出城、在城下列陣的一兩千敵卒引誘出來,相對開闊的河谷地帶,以最低的代價予以殲滅。
這麼一樣,清順軍的士氣低迷、軍心渙散,他與蕭燕菡率兩千多天雄軍俘卒,輔以少量的騎兵,留在嵐州境內,就足以與清順軍周旋了;而徐懷則可以率領楚山騎主力,以最快的速度奔襲太原,完成突襲太原的前期作戰目標。
他們還是低估曹師雄了。
曹師雄以置死地而後生的姿態,傾城而出,他們想要盡殲敵軍,傷亡就難控制了。
一旦作爲奔襲主力的楚山騎傷亡過大,後繼無力,又不能趁亂奪下嵐州城,是很難說顧繼遷大舉出兵的。
那他們突襲太原的前期作戰目標,就難以達成,楚山騎後續還將不得不留在嵐州跟清順軍糾纏。
一旦拖上三五天嵐州這邊的局面都不能明朗,太原虜兵警覺起來,忻代應朔及雲州的虜兵又快速集結往嵐州增援過來,他們就將不得不黯然退回府州。
看着曹師雄這時候指揮兩隊步卒,以作戰陣列往城南渡口方向緩緩移動,使其傾城而出的兵馬,沿汾水河谷展開,依舊儘可能依託身後的城池以及東側的汾水河屏蔽側翼,陳子簫不得不承認曹師雄乃是梟雄級數的人物。
徐懷淡淡說道:“曹師雄確實是個人物,但可惜他遇到的是我!”
蕭燕菡美眸橫了徐懷一眼,心說能不能打完這仗再吹牛逼?
徐懷下馬來,看向身後列隊平崗之上的五六百天雄軍俘卒,振聲說道:
“一個月前,我跟你說,我此次是爲奔襲太原、解太原之圍而來,你們當時忙不迭的點頭相應,但我知道你們沒有幾個人相信。甚至在昨日往鳴鹿砦進軍之時,你們心裡還都是畏懼跟猶豫。這是人之常情,我對你們沒有半點怨言,相反,你們心裡的恐懼、有憂慮,有人之七情六慾,是好事,說明你們沒有麻木不仁。不過,現在你們還信不信我?”
“……太原被圍將近一年,十數萬軍民寧死不屈,將你們這些曾經自詡天雄軍悍卒,卻在大同丟光的顏面都掙了回來。他們是真正的寧死不屈,朝廷曾經下旨令他們獻出太原,胡虜也會放他們南下,但他們寧可抗旨,寧可葬身太原,也不甘心獻城於胡虜,不願與這狗日的世道媾和,不願放棄同生共死的民衆。他們中有你們白髮蒼蒼的父母、有苦盼你們歸還的妻子,有還沒有一馬鞭高就手持槍矛站上城牆的兒子。我不知道眼前一戰是勝是負,有沒有機會殺到太原城下,但我現在要問你們,你們怕不怕與我一起,爲你們的妻兒父母戰死在這汾水河畔,讓我們的鮮血將汾水染紅,讓染紅的河水流淌到太原,讓你們的妻兒父母看到,我們在這裡爲他們而戰、而死,並沒能拋棄他們?”
“不怕,不怕,原與將軍戰死沙場!”
天雄軍俘卒咆哮嘶喊起來。
三年被俘生涯,一度使他們變得麻木,但也將他們身上種種劣性磨去。
而被圍一年寧死不降的太原軍民裡,真真有他們的父母、妻兒,此刻也成爲他們重生、喚醒他們骨髓深入不屈戰意、鬥志的種子。
此謂哀兵可用也。
而這種鬥志,是蕭燕菡、陳子簫他們激發不出來的,但徐懷可以。
當然,這主要也是蕭林石早就有意替徐懷暗中保存這部分戰力,並不禁止第一次、第二次北征伐燕桐柏山卒崛起的故事在俘卒間流傳,並不單單恤用俘卒。
爲加強對俘卒的組織,顧繼遷挑選數十名在嵐州失陷後依附於府州的原天雄軍武吏兵卒編入宣武軍第三廂。
這雖然使得府州對宣武軍第三廂兵馬擁有一定的影響力,但這些軍吏兵卒從內心深處更認同徐懷在朔州、在嵐州殺出的赫赫戰功。
“好,你們今天的任務,就是守住平嵐下那一小塊坡地,就算戰死,也要讓你們的屍骸深深插在凍土之地鑄成金石壁壘,叫虜兵撞個頭破血流!”徐懷振聲下令,使蕭燕菡、陳子簫率五百天雄軍俘卒進入預定戰場。
騎兵直接衝擊嚴陣以待的兵卒陣列,傷亡太大,需要有一到兩支戰力,像鋼釘一樣插入戰場,令清順軍沒有辦法將步甲陣列從容展開。
這樣才能爲騎兵衝擊、拉扯側翼創造機會。
這個任務目前只能是已經進入戰場邊緣、蕭燕菡、陳子簫所統領一營天雄軍俘卒以及鄭晉卿所統領的一營秦風軍馬步兵承擔。
對兩營步甲進入戰場,曹師雄沉默以待,並不急於去圍殺這兩營步甲,他知道徐懷真正的殺手鐗是依舊位於戰場外圍,卻隨時能以奔雷之勢殺來的千餘楚山騎。
清順軍看着在城南汾水河畔人多勢衆,但他們中能談得上精銳老卒的,實在不多了,清順軍精銳在之前損失、失血太多了,現在只要露出一絲破綻,迎來的將是滅頂之災。
曹師雄現在做的,就是不斷將身邊的侍衛派出去,看各個陣列是否整飭,看陣列與陣列之間是否出現空隙,他要用盾與矛組成一堵堵銅牆鐵壁,在汾水河畔展開。
倘若徐懷真是劍指太原,那楚山騎就不得不來撞這一堵堵銅牆鐵壁。
畢竟留給楚山騎突襲太原的時間也極爲有限。
最多拖兩天,太原那邊就會做好準備。
而楚山騎想要穿過呂梁山進入太原以北,至少也需要一天。
他們只要在汾水河畔擋住楚山騎一天,就將勝券在握。
真正的戰事,從來都不是以殺傷敵卒多寡衡量,而是看能不能實現作戰意圖。
他們擋住、拖住楚山騎,就是勝;楚山騎黯然逃走,就是敗。
因爲留給南朝的時間跟機會,不多了。
徐懷默然看着這一切,一直等清順軍主力在嵐州城南沿汾水河谷展開戰陣,才兇殘而猙獰的朝身後的史琥揮了揮手,說道:“可以將兩隻小狗繼續牽出去溜了!他們既然選擇當狗,那就要有被當狗對待、屠戮的自覺!”
史琥得令,帶着數騎將曹師雄二子押出,但這次不再將他們捆綁在馬鞍之上了,而是直接拿鐵鏈、皮索套住他們的脖子、綁住他們的雙手,像狗一樣往戰場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