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油罐最適合狹窄空間攻堅作戰,還取材方便、製作簡單。
城中民戶夜間照明,離不開火燭、火油,而各種榨制油都不廉價;絕大多數人家都拿或陶或瓷的小型罐甕作爲油瓶,開口狹小。
火油罐就是在就地徵集的陶甕瓷罐之中,裝半數或三分之一左右的易燃榨制油液,拿布團住瓶口;油液自然而然浸漬布團。用時拿火折將布團點燃,往敵卒身上、腳下投去即可。
如此一來,兩大桶火油,便能製作數以百計的火油罐,不僅節省火油,火攻範圍更加精準,不用擔心火勢蔓延會誤傷己陣,同時火油罐投擲距離也遠非直接傾倒火油能及。
徐懷下令火攻,四十名侍衛親兵分作兩隊,數人充當投擲手,其他結陣掩護,從城牆之上所預留的狹窄通道,往兩端推進。
火油罐點燃,精準往敵卒擲去;一個不夠,再擲;兩個不夠,再擲;半斤油一隻火油罐,管夠。
敵卒倘若所持乃遮護面積大的重盾,叫火油罐砸碎在盾牌之上,只要身上不被火油澆淋到,一時間還不至於太慌亂;但絕大多數敵卒,特別是下馬登城作戰的赤扈精銳、弓弩手,看着火油罐往腳下擲砸過來,倘若不能精準挑飛,不能拿盾牌擋住,在狹窄擁擠的空間裡無法避開火油飛濺,身上衣甲瞬時就被會點燃一簇簇火頭,換誰都會手忙腳亂去撲火。
然而隨着火油罐不斷擲來,火油澆淋,火勢蔓延,敵卒眨眼間的工夫就會變成一個個火人。
敵卒要反應機敏,縱身跳下兩丈高的城牆,還有活命的機會,而這時候守軍只需要用重盾將敵卒死死壓制住,後方弓弩手趁其混亂,不斷輸出,很快就能將兩座馬面牆戰棚之間的敵卒清理乾淨,然後往下一處戰棚推進……
北城樓兩側的城牆看似長達千餘步,但淮川城牆每兩座馬面牆之間(又稱墩臺,與城樓一樣從城牆往外突出,除了能加強城牆結構強度外,還有消除城牆死角,便於弓弩手交叉射擊附城之敵,而墩臺之上建戰棚、敵樓,乃城牆重要的防禦節點),相距一百五十步,北城單側城牆也就六座墩臺戰棚、一座角樓,由守軍嚴防死守,抵擋敵卒的進攻。
徐懷身邊的侍衛親兵,出動人馬雖然很少,一隊僅二十餘卒,在滿是障礙物的城牆也難以快速通過,但用火攻如此乾脆利落清理掉一段城牆的數十敵卒,自然也極大鼓舞其他墩臺守卒的士氣。
仲長卿、摩黎忽看到僅一盞茶工夫,四段城牆間近兩百將卒就被殺得傷亡殆盡,不得不下令將其他城牆段兵卒都先暫時撤下來調整部署,換持大盾者登城作戰。
徐懷用火攻將敵卒進攻節奏遲緩下來,守軍將卒贏得喘息的機會,士氣也振作起來,發現敵軍沒有重型攻城器械,幾十人乃至上百人只要沉着氣,單純守墩臺、角樓並沒有什麼難度。
敵軍再強,也無法在滿是障礙物、進攻通道極其狹窄的城牆之前展開凌厲的攻勢。
相比較之上,敵軍倉促攻上城牆,最爲核心的遮擋器械就是盾牌。
守軍不僅有防禦面積更大、更沉重不畏衝擊的盾車、鐵滑車等戰械壓制敵卒衝攻,上有棚檐遮擋,不畏敵卒拋射外,佔據墩臺戰棚,也有利弓弩手從側翼交叉射箭。
守軍能沉住氣,還有什麼可畏的?
東方泛起魚肚白,清濛濛的晨曦下,薄霧在汝水、淮水等河流之上瀰漫,數艘戰船若現若隱,有如離弦之箭一般,往淮川南城碼頭逐流駛去。
北岸的虜兵斥候看到這一幕,打馬往北馳奔之前,吹起嘹亮的哨子。
得知楚山援軍已至,仲長卿朝摩黎忽看去,說道:“那顏將軍,再戰已無意義!”
摩黎忽能猜到第一批緊急馳援過來的楚山援軍必然不會太多,但北城依舊在守軍的掌握之下,短時間之內壓根就無望佔領北城牆。
東西兩城雖然已經打開缺口,但城樓、角樓四處關鍵節點依舊沒能攻下來,沒有打通進淮川城的順暢通道。
這時候倘若派人越牆而入,一兩個時辰之後倘若不能攻下一座城樓,進城的兵卒就有可能會被越來越多的楚山援軍盡殲。
雖然不甘心,摩黎忽也是朝仲長卿點頭示意,表示可以收兵回撤。
…………
…………
對守軍而言,守城一戰傷亡可謂慘烈,短短一夜戰死超過八百人,傷者更是無數,但看到敵軍將簡陋器械、上千具屍體拋棄城下,倉皇往北撤走,城頭爆發如雷霆一般的歡呼聲。
這時候城中燒了半夜的大火也漸次熄滅。
雖然大半個淮川城毀於大火,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燒灼廢墟,到處都是倒塌的屋棚,一夜之間,更多的人成爲無家無舍的難民,但淮川城畢竟守住了。
無數民衆眼睛裡,既有對未來的擔憂,也有幸免於難的欣慰。
當然,城中死傷也頗爲慘重,一具具燒焦的屍體從火場搬出來。
孟節、許亢等人這時候總算明白過來,徐懷說淮川以北還有六七百名伏兵純粹就是謊言,但這已經不重要的了。
短短一夜被半強迫留守北城樓,提心吊膽的目睹殘酷之極的攻守戰事,這也是他們畢生未有的體驗,纔算知道以往讀幾本兵書便覺得能指點江山,以爲隨口扯幾句“攻心爲上”便以知兵自詡,是何等的可笑。
徐心庵率領第一批援軍進城也只有一營人馬,也是半夜接到傳信之後,徐心庵緊急將都巡檢使衙門附近的精銳盡數調動,分乘八艘排槳快船急趕兩百里水路從師溪河口趕來。
將卒輪流操槳,趕到淮川城也是精疲力竭,進城之後也是先接替東西兩城的防守,換傷亡慘重的守軍下城休整。
楚山前期蒐集數百艘舟船,多爲小型木船,能改造成合格戰船者極少。己時除了千餘步卒繼續從羅山乘船抵達淮川外,從周橋、信陽等地集結,經羅山西進的兩千騎兵,則在午前陸續抵達淮水南岸的碼頭。
徐懷下令所有的戰馬以及一千將卒駐守南岸外,僅有一千甲卒渡河進入淮川城。
淮川城有三千楚山精銳、還有兩千多守軍,徐懷就不怕虜兵短時間內還敢倉促來攻;接下來最緊要做的,是要將城中的民衆立即往淮水南岸疏散。
僅將淮川民衆往南疏散還不夠,潢川、光山等地也需立即將民衆往九里關以南的荊湖境內撤離。
淮川已然殘破,城內大半民宅都被大火燒燬,十萬民衆都沒有棲息之所,敵軍又隨時會捲土重來,即時組織民衆渡河南撤,孟節、許亢都能理解,但潢川、光山位於淮水以南,也需要立即將所有民衆往荊湖北路境內疏散,他們就有些遲疑了,問道:“此事是否要先請奏襄陽?”
回到行轅衙堂,徐懷還不得休息,但他精力旺盛,連熬數夜都能支撐住,此時猶是精神抖擻的安排諸多事務。
“當然要請奏襄陽之後纔會動彈起來,此時只是緊急準備起來,”見孟節、許亢有所疑惑,徐懷坐几案後輕嘆一聲,解釋道,“宣威軍傷亡太慘烈,守住淮川城,並不能真正穩住淮川以南、光州境內的人心、士氣。而右翼再無威脅,葛鈺率兵馬經潁水安全撤出汝陰就已經是最好的結局,接下來嶽海樓將毫無顧忌的發兵楚山城下,楚山實在沒有能力分守兩線。淮川、潢川、光山一線所有的殘兵,只能都退守千里關去,確保這個冬季,虜兵無法滲透到荊湖北路襲擾民生……”
劉獻、傅潛輕舉妄動,致使宣威軍主力盡滅,這對勉強形成的淮上防線之打擊,比雪上加霜要嚴重得多。
而淮水以北的汴梁楚軍、燕薊降附軍兵馬、赤扈東路平燕軍總計十六七萬兵馬,這一刻都全盤活起來。
徐懷現在甚至還需要考慮平陸、鞏縣不守,或者赤扈西路鎮南軍放緩攻打平陸、鞏縣,將更多的兵馬調到南線,整個冬季所將面臨的形勢之惡劣,要比想象中嚴峻得多。
唯一的選擇,就是放棄淮上防線的東段,將有限兵馬都聚集到九里關去,必然是,羅山等城也將放棄掉,將更多的兵力聚守更易守難攻的信陽。
這次能擊退敵軍,那是敵軍太倉促,什麼準備都沒有。
現在淮川以北已無威脅,嶽海樓可以率五六萬兵馬,在赤扈精銳騎兵的配合進逼青衣嶺、石門嶺及楚山新城。
其準備充分,或直接將戰械從陳州等地運來,或驅使大批被俘工匠,就地取材打造投石機、盾車等戰械;時間充裕,在赤扈騎兵的配合下,還可以在城寨之前結成防禦森嚴的連營,再從容攻城。
徐懷即便不懷疑能守住青衣嶺、石門嶺及楚山城一線,但傷亡絕對不會小,哪裡還有餘力兼顧東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