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隆帝禁止東川路將商州防務移交出來,又限定京襄以糧秣、兵械增援商州,一方面是輕視了赤扈人這個冬季對西線的進攻力度,另一方面則是生怕京襄接管商州防務後,勢力繼續膨脹,將整個東秦嶺都收入囊中。
不過,在顧繼安、顧琮面前,徐懷卻無意將京襄拒絕出兵一事,推到朝廷的猜忌上。
“無論是之前是否增援商州,還是此時要不要守商洛,京襄其實都有諸多猶豫與不決:商洛背倚羣山,與武關相接的驛道夾峙於羣山之間,是不懼會被虜兵繞後切斷,但商洛往西北方向,丹江河谷開闊,便於赤扈人屯以重兵牽制我們,這是我們不希望看到的,”
徐懷看向顧琮平靜的說道,
“京襄此時兼顧汝蔡或許還有所不足,實在沒有能力在東秦嶺之中分出太多的兵馬,與赤扈人進行曠日長久的對峙……”
朝廷之前有明確的聖旨,禁止東川路將商州防務移交給京襄,甚至東川路內部也有很大的反對聲音,主要還是不想看到京襄路控制整個東秦嶺地區。
不過,現在????????????????藍田、上洛相繼失陷後,上洛以東的洛南、盧氏等縣完全陷入敵圍之中,隨時都會淪陷敵手。
現在整個商州就剩商洛以及西側的山陽縣還沒有淪陷,東川路再不將防線移交出來,就相當於是純粹替京襄路防守西線了。
顧繼安、顧琮率領殘部從商洛、山陽兩縣徹底撤出,是必然的,但即便如此,徐懷也無意調派兵馬進駐商洛。
目前他親自率領數千兵馬趕過來,主要是先掩護顧氏殘部及商洛民衆撤出,之後他們還是會放棄商洛,收縮到六十里外的武關構築京襄西翼的第一道防線。
說到底還是商洛城正對的丹江河谷(商於塬)有些開闊了。
雖說商洛城易守難攻,但倘若赤扈人在商於塬填入兩三萬精銳兵馬,修築連寨與商洛城進行曠日持久的長期對峙,京襄則必然需要填入相當的精銳兵馬,才能保證商洛城萬無一失。
再算上在荊紫、西峽、淅川等地需要投入的兵力,整個西翼可以需要投入近三萬的常備守兵,才能確保安全。
這是京襄目前所承受不起的。
徐懷決定大步收縮到前後皆狹仄、險峻的武關一線,於武關河及左右的崇山峻嶺修築關城、塢砦,構成西翼第一道防線。
敵軍到時候即便想進攻武關,也會受限於武關正面峽谷的狹窄地形,既無法展開大規模兵馬,又難以進行長期的對峙拉鋸。
京襄在西翼僅需要維持少量的常備守兵就足夠的,更多的預備兵馬平時可以分散到防線後廣泛建造的屯寨之中進行正常的耕作,待敵軍從商洛城等方向進行大規模集結、出動時再進行召集、填入防線,都是來得及的。
這樣一來,制司在西翼的軍事投入就能低得多,節省出更多的資源用於京襄生產恢復、饑民安置以及汝蔡二州的防線建設。
之所以做這樣的決定,最爲根本的還是徐懷判斷汝蔡二州明後年所要承受的軍事壓力將遠遠超乎想象。
無論是多次親筆寫給東川路制置使顧繼遷的文函裡,還是顧繼安之前親自到泌陽請援,徐懷都一再重申他對局勢的判斷,甚至建議東川路主動放棄藍田、商州等地,將防線收縮到子午道的深處,利用東秦嶺深處的雄山險谷遏制赤扈人的攻勢。包括顧琮在內,東川路很多人對此不滿,甚至覺得被輕視、受到冒犯。
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諸路戰區裡,京襄制司以汝蔡申三州作爲突出部,接敵戰線銜接伏牛山與淮河上游,總計長達七八百里,還同時面對京西、河洛兩部敵軍的窺視。
相比較之下,東川路在東秦嶺北部的突出部僅僅侷限於鄠縣南部及藍田縣境內,背倚東秦嶺的深山大嶺,接敵戰線僅百餘里。
徐懷自己都無意放棄汝蔡二州,竟然建議東川路放棄在東秦嶺以北的鄠縣、藍田,換作哪個有血氣的武將,心裡會服氣,不覺得被冒犯了?
然而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眼前,此時的顧琮除了內心的苦澀,還能說什麼?
“胡狗子在後面追殺難民!”
徐懷再次跟顧繼安、顧琮等人述說接下來的形勢變化,這次作爲侍從武官隨行的蔣昂,這時候突然叫道。
上洛與商洛兩城之間的丹江河谷,分佈大量的村寨,但大部分村民都沒有想到上洛會這麼快失守,大多數人拖到上洛城失守後纔想到倉皇逃亡。
聽蔣昂叫出聲來,站在城牆上的????????????????衆人循望過雲,就見此時正往商洛城逃難過來的民衆與小部分潰兵的隊伍的後面,有上百騎虜兵追殺了上來。
衆人甚至隱約能看到他們手裡的戰刀一次次揮出,帶出一蓬蓬飛濺的鮮血。
慘叫聲叫凜冽的寒風帶到商洛城的上空,又似是丹江水在嗚咽。
然而丹江左岸的驛道除了有成千上萬逃難民衆、潰兵外,還有大量的牛馬牲口被一同帶着上路,到處都是倉皇間拖散架的牛車、馬車,將驛道堵得滿滿當當。
此時又正逢開春,午後凍土消融,驛道以及兩側的河谷灘地被人馬踩踏得泥濘不堪。
他們在商洛城缺乏足夠的騎兵,根本沒有辦法派出兵馬繞到三四十里外攔截虜兵肆意屠殺逃難民衆,只能沉默的看着眼前一切的發生。
顧繼安也不忍心看城外虜騎追殺難民,側過身子聲音沙啞的問徐懷:
“虜兵的西線攻勢倘若最終被遏制於秦嶺深處,說不得今年秋後就會集結數十萬大軍進攻汝蔡二州,汝蔡二州可守乎?”
“再難,我們也會守住的!”徐懷毅然說道。
顧氏及高峻陽倘若能守住岐州、秦州以及藍田、鄠縣等地,保留住這些直接面對關中地區的突出部,當然是再好不過的。
這樣除了能隨時展開反擊外,也能將更多的敵兵牽制在渭河以南。
問題是顧氏、高峻陽對這些突出部的防線經營還是差了一些,最終不能守住這些突出部,是他們必須面對的殘酷現實。
在設立京襄路,併入南陽、襄陽及京北諸縣之後,汝蔡等位於伏牛山、桐柏山南嶺以北的地區,也可以說是京襄路在河淮地區的突出部。
面臨強大的軍事壓力時,徐懷當然可以選擇暫時的放棄掉汝蔡等地,將北面的防線收縮伏牛山與桐柏山之間的方城隘谷。
這樣的話,防禦上的壓力自然能大降。
不過,這除了要放棄掉他們數年來苦心經營的汝蔡地區,京襄以及整個大越也將徹底放棄戰略上的主動權,徹底陷入被動防守的局面之中。
這麼做的後果,比當年鄭氏放棄河洛還要深遠、惡劣。
到時候赤扈人即便無法從方城隘道殺入京襄,但只要在方城以北屯以重兵,堵死京襄往北反攻的通道,就可以徹底的將戰略重心轉移到淮河中下游——到時候朝廷能不能守住淮河中下游防線,徐懷是完全沒有信心。
京襄竭盡全力也要守住汝蔡,將防線保持在汝潁一線,同時將淮河上游(淮源)地區牢牢控制在手裡,再不濟也至少能牽制住赤扈人在河淮地區的半數兵馬,令其無法全力進攻壽春、楚州。
顧氏因其特殊性,在朝中一直都有極高的地位,但數代子弟都偏守府州一隅,也限制了他們的視野。
不過,在接連失守鄠縣、藍田、上洛等城後,顧繼安、顧琮等人對接下來的局勢也有了更清醒的認識。
他們更清醒的認識到,倘若西秦、東川以及淮東、淮西不能從東西兩線有效的牽制住虜兵,京襄在汝蔡二州將要面對的壓力是何等的恐怖。
如此一來,他們也就能理解京襄爲何堅決不願出兵接管商州的防務。
說到底,就是京襄一開始對局勢的發展有着遠比他們更爲清晰、更準確的判斷。
顧繼安、顧琮等人接下來都不再說什麼,他們已經將商洛及武關的防務移交出來,後續????????????????沒有他們什麼事情,都決定先行離開,金州還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們——東川兵馬殘部撤離之事,自有東川路其他留下來的將吏負責,不需要顧繼安、顧琮亦步亦趨的盯着。
在顧繼安、顧琮等人在少數侍衛的護送從東城門離開商洛後,到黃昏時大多數難民已經逃入城中,這時候數百虜騎也逼近商洛城下,還有不少難民只能往北面、東面的山嶺逃亡,徐懷下令關閉城門,防止虜兵趁亂奪城。
看到虜兵在城前還無意收手,派出小隊騎兵深入山嶺之中追殺難民,蔣昂、烏敕海、史琥等將領都極其氣憤,“嗷嗷”叫着要帶人馬出城拼殺。
徐懷卻是連聲訓斥,禁止他們輕舉妄動,勒令臨時負責商洛、武關等地防務的範宗奇關緊城門,嚴禁人馬出城作戰。
回到縣衙後堂歇息,還有人堅持請戰,徐懷喝退請戰的將領,與範宗奇、王舉、韓圭、董成等人解釋起西翼要堅決避戰的緣由,說道:
“雖說赤扈新汗順利即位,但新汗與另外三大宗王系不可能完全沒有矛盾。這次赤扈人在西線發動這麼猛烈的攻勢,其本部兵馬主要是四宗王庫思古所部,接下來赤扈王廷很可能會將關中調整給四宗王庫思古所掌握,也就意味着我們在武關、荊紫、西峽一線,將長期與四宗王庫思古所部對峙。我們儘可能在西線避戰,一方面減少不必要的損失,另一方面就是要對庫思古所部示弱,這就有可能在將來產生很多微妙的變化……”
“是啊,倘若二宗王兀魯烈拼盡全力,死活都無法從汝蔡突破我們防線,而四宗王庫思古於東秦嶺之中卻找不到與我們接戰的機會,彼此之間大概都會滋生很多的不滿與輕視吧?”韓圭笑着說道。
將商洛與武關這邊的防線都丟給範宗奇接手,徐懷打算次日一早就與韓圭、董成等人返回泌陽去。
不想道路被堵死,他們就得趕在難民以及東川兵馬殘部東撤之前離開。
不過,半夜一封秘函從泌陽送入商洛,帶來契丹殘部在洮源的最新消息。
信使翻越岷山、邛崍山趕到泌陽送信,途中走了近兩個月,蕭燕菡在鄔散榮、蕭泫、張雄山等人的陪同,率領八千多人馬經洮源南下,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