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徐懷從石牌樓寨門下來,鄧珪羞愧難堪的走上前說道:
“真是慚愧,羞見故人!”
徐懷安慰的拍了拍鄧珪肩膀。
值此山河破碎之際,鄭懷忠等人統領之下的西軍援師也是那樣的畏首畏尾,他就沒有對東南、西南諸路的勤王兵馬寄以太大的期待。
這責任不能算到鄧珪的頭上。
而當時他還沒有率兵馬逼近北寨門,無法給鄧珪予以接應,當時又有成百上千潰卒從北寨門衝出,鄧珪在那種情況也不可能殺人立威。
徐懷之前特意將這部人馬放在北寨門佯攻,說白了就是想敵援趕來後,這些人馬充當疑兵的任務就算完成,之後即便無心戀戰、潰逃,也不會影響全盤計劃。
而他真正希望能發揮一些殿後及接應的作用,還是從南寨門負責佯攻的楊祁業部;相信楊麟、楊祁業父子親自調教出來的兵馬,多少有些骨氣、血性。
而最初的計劃,徐懷也僅僅是想碰上從西牆土垣殺入後,一氣殺穿到南寨門出寨,這次強襲就算大獲全勝。
計劃不如變化快。
徐懷也是沒有想到曹師利身邊的精銳親衛當時就都整隊在北寨門內側,還第一時間趕到宗祠西巷道跟他們硬碰硬,給了他最短時間內摧垮守軍意志的機會。
而大越禁軍各部兵馬從上到下都存在怯戰、畏戰的問題,這個也只能放到日後殘酷的戰事去解決。
大越只要能成功在江淮一線組織起防線,不斷的徵募新的兵馬士卒,投入戰場之中,一次次血腥歷練,一次次汰弱留強,最終總能鑄造出真正的精銳之師來。
最後就會落到怎麼去用的問題,而不是有與無的問題。
赤扈騎兵野戰無人能擋,也是在三四十年不間斷的征戰中淬鍊、成長起來的。
徐懷這時候也不會有的沒的想太多,除了將百餘洛陽府軍驅使出去,往兩翼追殺、清肅潰卒,同時又將三百桐柏山卒調到北寨門前結陣,以候敵援從兩翼馳來;徐懷還讓人將嵐州漢軍拋棄的盾車、拒馬都拖到北寨門前來。
這時候已經日上三竿巳時,鄧珪看到小股敵騎已從兩翼的隘口出現在北面的馳道上,有如喪家之犬的曹師利這時候也撤退到馳道以北,在那裡收攏逃出清泉溝寨的潰兵。
徐懷雖然在兩側的坡崗樹林里布下疑兵,這時候也拼命的製造動靜,在沒有探明情況之前,兩翼的敵騎主力不會輕易進來,以免被殺一個措手不及,但負有偵察之責的斥候偵騎不可能逡巡不前。
斥候偵騎的任務,就是要將可能存在的陷阱踩踏、暴露出來。
鄧珪蹙着眉頭,看寨子下方的長溝看去,一方面是汛期黃河破堤侵灌兩岸的土地,一方面山洪溪河從嵩山之中帶來大量的泥沙,溝底早已變得平坦,被附近的村民開墾成糧田耕種。
敵騎可以直接從馳道下來,只要沿長溝南下,繞到南寨門後,很快就能確認他們強襲清泉溝寨的兵馬就僅有千餘人——而一旦確認這點,大股步騎就會從兩翼圍殺過來,能留給餘珙、周述等將率隊在寨中追亡逐敗的時間實在太有限了,也不知道最終能斬獲多少戰果。
“有沒有派人趕去鞏縣,通知鄭懷忠即刻出兵發起進攻?”鄧珪問徐懷。
從謁皇嶺西麓大營到清泉溝寨,雖說僅有十一二里,但都是獵戶、藥農走的的險僻小徑。他們千餘人馬走這些小徑,摸黑夜行足足走了三個多時辰——也恰恰如此,曹師利纔沒有給予足夠的防範。
短時間內,他們不可能指望能調大股兵馬過來。
不過,派三五腳力強勁、慣於爬山越溝之人,狂奔趕去謁皇嶺西麓大營報信,卻不需要半個時辰。
而只要鄭懷忠等人這時候能從鞏縣大營大舉出兵,進攻大同蕃兵在伊洛河口的營壘,就極有可能對敵將造成干擾,爲他們爭取更多的時間收穫最豐美的戰果。
“報信的人一炷香之前就已經派出去了,但我們對鄭懷忠這些人,不能抱太大的期望。”徐懷撇撇嘴說道。
“那太可惜了,寨中這些殘敵,哪怕都是豬羊,也有五六千頭關裡面,一時半會也捉不完啊!”鄧珪大感可惜的嘆道。
“沒關係,等會兒看形勢不利,你們就先從南寨門撤走,我們可以再走西牆土垣,退到那邊坡崗上去。”徐懷哂然笑道。
“這倒也是!”鄧珪拍了拍額頭,說道,“你們這時候主要還是要避免在開闊地帶,與赤扈人的精銳騎兵對殺,但在地形崎嶇的山嶺谷壑之間,絕大多數都自幼在山裡長大成年的桐柏山卒,登高爬低的能耐,總是要比赤扈人強一些的。”
“你有沒有想過從都部署司出來?”徐懷問鄧珪。
“出來,去哪裡?”鄧珪問道。
“胡公急需有用之人。”徐懷說道。
桐柏山匪亂時,並肩作戰過,徐懷知道鄧珪這人實實有一些能耐,而宦海掙扎多年,對世事也看得比較透,但他要是繼續留在京西南路都部署司任職,很難發揮所長。
目前看鄧珪作爲京西南路勤王兵馬的一員,也受蔡州防禦使司節制、統轄,但這只是間接的。
真正能決定鄧珪是否有發揮空間的,還是京西南路經略安撫使顧蕃、京西南路兵馬副都總管曹懿這些人。
當然了,只要鄧珪本人願意,胡楷作爲蔡州防禦使,要將鄧珪直接調爲蔡州防禦使司直轄的武吏,各方面在這個節骨眼上也不可能阻礙什麼。
“此番要能收穫些小功,回到蔡州得入胡使君之眼,能入蔡州爲吏,當然是好的。”鄧珪說道,他與胡楷接觸時間不多,但胡楷爲事果斷,單這點已非襄陽城裡那些大佬能及了。
“要是殿下身邊也需要用人呢?”徐懷又問道。
“……”鄧珪微微一怔,有些遲疑的看向徐懷。
皇子沒有開府、自行徵辟僚屬之權,王府、國公府屬吏都是朝廷選派官員,以侍衛及友學、規諫爲主。
此時景王趙湍身邊有錢尚端、張辛等人,就足以做好這些事,他們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將吏。
鄧珪是在鞏縣守禦戰事完畢之後,才與唐盤、楊祁業率援部趕來,對之前種種微妙都沒有看在眼裡,怎麼可能對徐懷的建議不感到疑惑?
“山河破碎,非一時能收拾,朝廷需要諸王坐鎮天下,”徐懷不能說直接赤扈人第二次南侵,整個宗室都有可能會被一窩端,這時只能拿魯王趙觀舉例,說道,“魯王殿下,可不就得授重任,前往魏州坐鎮了?”
有魯王這個先例在,當前的局勢又確實惡劣,鄧珪並不懷疑景王有朝一日也將奉詔節制勤王兵馬,但通常來說,真到那一步,景王倘若看得上他,再投效不遲,沒有必要這時候就談及這點吧?
不過,既然照常理徐懷不應該這時候建議他去投效景王帳前,而鄧珪又深知徐懷不是以常理能揣度的人。
倘若徐懷所言本非常理,景王又因爲什麼,需要這麼迫切招覽可用之人?
“我來鞏縣途中,聽胡公子說殿下與胡使君早就相識,胡使君使胡公子吃這番辛苦,趕到殿下身邊伺候,也是想胡公子能成爲殿下身邊的有用之人嘍?”鄧珪略有遲疑的問道。
大臣結納皇子,在大越還是頗爲忌諱的一件事——以往胡楷作爲朝中並無什麼實權的兵部侍郎,與景王有往來,可以不用太忌諱什麼。
不過,胡楷這次奉旨出鎮一方,在得知景王與徐懷冒險來守禦鞏縣,他出於大局的考慮,是需要派出精銳增援鞏縣,但使鄧珪、楊祁業或唐盤領兵就可以了,沒必要使手無縛雞之力、又沒有入仕的胡渝專程跑這一趟。
胡渝又非守鞏縣必不可少之人。
換作別的封疆級別的大吏,可能還會刻意迴避這點。
也就是說,皇子有難,大臣得救,得全力救,但私人情感上卻不能表現得太熱切——這纔是大越該有的尺度與分寸。
鄧珪之前真沒有想太多,這時候卻豁然開朗起來,見徐懷嘴角掛着淺笑卻不直言,便說道:“在殿下跟前效力也是效力,在胡公帳前效力也是效力,都是爲朝廷效力,沒有什麼區別,殿下但凡有召,鄧珪不敢不從。”
徐懷哈哈一笑,這個話題就此止住,沒有繼續深談下去,指着寨中,說道:“你看周述、餘堅等將,統兵圍剿殘賊,還可圈可點?”
景王趙湍要成勢與魯王爭嫡,亂世之局一定要將周述、餘堅等部的守陵軍掌握在手裡。
到時候張辛可爲統兵官,但張辛臨敵作戰的經驗還是有欠缺的。
沒有像鄧珪這般有經驗、持重之人節制,單純讓張辛統兵、負責操訓之事,不會有什麼問題,但是在極其複雜的戰局之中,與精銳虜兵接戰呢?
抵達鞏縣才四五天,鄧珪也是忙着熟悉戰局,對凌堅等人瞭解不多,平時各自忙於統兵,部署營壘的守禦,真正接觸的時間其實很有限,僅知道他們是景王、徐懷拋開守陵軍原有的統兵體系,從卒伍裡新選出來的。
現在一下子將徐懷真正的打算搞清楚,也瞭解胡楷、錢尚端等人甚至包括景王自己,都是很有些想法的,鄧珪也是認真朝寨中追亡逐敗的戰場打量過去。
被關在寨中的殘敵數量極多,可能有六七千之多,但即便再亂作一團、再無鬥志,周述、餘珙等將率領進入寨中追亡逐敗的兵馬卻僅有四三百人,想要將場面控制住,也絕對不是一件容易事情,隨時還會遭遇到種種意料之外的突發事件。
寨中殘敵,大部分是虜兵從太原南下一路攻城拔寨收俘的降卒,是曹師利部攻打鞏縣損失太慘重,赤扈人調來給曹師利收編的。
時間還極短,這些降軍俘卒對赤扈人,對曹師利不可能什麼歸順之心,因此徐懷主要還是想着收俘——徐懷此時儘可能的拖延時間,主要目的也在於此,但真要在極時間內,將這些降軍俘卒與嵐州漢軍區別開來,並加以控制,迅速編隊拉出清泉溝寨,這自然也是進一步加劇寨中作戰的難度。
這當然對領隊的將領機變以及控制能力,提出更高的要求。
鄧珪對凌堅等將不熟,但此時看他們表現,還是可圈可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