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淮等地都陸續進入汛季之後,徐懷攜王萱再回南蔡省親。
漢水中游以東,郢州境內有溳山地勢隆起,受汛季洪水影響很小,但到下游,兩岸地勢都偏低,每到汛季,漢水漫漲,兩岸都受到威脅。
而西岸的荊門、竟陵、漢陽等縣,每隔三五年、六七年,還會受到漢水中游決堤洪水漫灌的惡劣影響,但這是徐懷此時無能爲力顧及的。
不過,東岸入汛之後也絕不好受就是了。
東岸除了汛季受漢水下游河水大漲的威脅外,發源於溳山、桐柏山南嶺以及淮陽山南麓的幾條大河,同樣會威脅天門、漢川、黃陂等縣,最終又會在僑縣南蔡進行疊加。
想要根治南蔡縣水患,一是要修築漢水下游東岸大堤,第二則是要疏導溳水等河流,從黃陂與南蔡之間,直接匯入荊江,而非交疊到南蔡腹地來。
楚山提出要在漢水下游東岸等地修築連續性大堤,給南蔡正式定界的時候,荊湖北路及鄂州府最終將雙柳莊以北,以及溳水下游兩岸的大片區域都劃入南蔡,以便將漢水、溳水下游以及溳水口到漢水口的荊江北岸,總計長達兩百四十餘里的修堤重任,都推卸給楚山承擔。
建繼五年六月下旬的南蔡城,已經基本建成。
方圓四五里許的南蔡城座落在漢水之畔,夯土而築的城牆僅有丈餘高,距離從雙柳莊往南修築的漢水大堤約三裡——留出一些空間,卻不是預防洪水匱堤,實是爲碼頭、貨棧的建設預留出來足夠的發展用地來;此時也有十數艘舟船停靠在南蔡城頭的漢水碼頭上,人們正辛苦的將船上的商貨搬卸下來,用車馬運進城,或直接搬進碼頭邊所建的貨棧裡,等侯新一輪的交易。
南蔡城以東,第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小鶴嶺大垸已經建成,包括南蔡城在內,將雙柳莊以南、盤龍湖、鎖龍湖以北、東至溳水西岸的土地都圍合起來。
這一區域,東西綿延二十二里,東南約有八到十一里縱深,除了南蔡城外,還建設大小垸寨四十座,開墾田地五萬餘畝,還有一條河道引起溳水,經大垸、南蔡城通過,從南蔡城南側出大堤流入鎖龍湖。
河道經過大堤都建有控制河道的複式船閘,大垸內支渠交錯,保證灌溉及生活用水。
韓圭在此坐鎮一年,兩鬢都花白了不少。
“我原本想着將你調回行營,但接下來一年,除了修建三座大垸外,還要將溳水兩岸以及漢水東、荊江北大堤修建起來,任務太重,還是離不開你啊!”徐懷跟比他們遠道而來更風塵僕僕的韓圭說道。
“我們真要把漢水東、荊江北大堤的修建重任都接下來?”徐勝有些痛苦的問道。
“荊北同意將溳水以東、漢川西南這麼多的土地都划進南蔡,爲什麼不接?”徐懷說道,“咬緊牙關,都得接下來。我現在不是頭痛錢糧的問題,南蔡目前更要迫切解決的,還是缺容納人口的田地啊!”
“可能是我們吸納的饑民太多了,給自己肩上加的擔子重啊!”韓圭自嘲說道。
“別怕辛苦,第一座大垸,我們因地制宜取名小鶴嶺大垸,但你想想看,千年以後,後人或許會稱之爲韓公垸,是不是此時的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徐懷笑着問道。
“大人真是會給人甜棗吃啊,韓圭不賣命都不行了。”韓圭笑道。
“歷史洪潮如此,我與諸位都註定是名垂青史的人物。要是連這點自信都沒有,我還不如摟着婆娘回屋睡覺去!”徐懷拿胳膊肘頂了頂王萱,問道,“萱兒,我說的是不是這個理?”
“狗嘴裡真吐不出象牙來。”王萱含羞嗔道。
王文衝、王明啓等陪同進入南蔡城的王氏族人,聽了徐懷這話,卻是另一番感受。
他們過去這些年,營營苟苟半輩子,王文衝都已是古稀之年,一直以爲或爲宗族或爲私自苦苦謀算。
徐懷迎娶王萱,王文衝、王明啓父子全力支持僑置南蔡縣建設,主要也是希望王氏能牢牢攀住靖勝侯這棵正如日中天的參天大樹,獲得更爲長足、廣闊的進步。
當然,他們此時這層心思沒有動搖,但是過去一年看着十數萬饑民在有序的組織下,讓南蔡城以及小鶴嶺大垸在眼鼻底下拔地而起,這種壯闊之極的景象也深深觸動了他們。
是啊,身爲讀書人,再爾虞我詐、再渾渾噩噩,哪個心底又完全沒有一點名垂青史的夢想?
只不過很多人是碰了太多的挫折,外在的棱角被磨滅了而已,以爲那些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遲早會被殘酷的現實血淋淋的收拾一番。
然而楚山卻有能力將這些變成現實,又有幾人適逢其事不砰然而動?
這其中的道理跟戰場上並沒有本質的區別。
每斬獲一次勝捷,就會激發將卒對勝捷更強烈的企盼與追求,甚至甘願爲之付出更大的犧牲乃至生命。
因爲在很多人心目中,這是值得的。
韓圭、徐勝他們看似叫苦,實際內心又何嘗不是將修造荊江北、漢水東大堤當作一次更大規模的會戰看待、期盼?
然而做這一切的意義,他們心裡也都很清楚。
年前摧枯拉朽般拿盤龍寨、梅渡寨、潯津寨賊軍望風而逃,南蔡年前就收容饑民十六萬之多;之後又有大量的饑民從溳山、黃陂等地遷來投附。
南蔡此時所轄的人丁已經劇烈擴充到二十五萬之多,其實已經遠遠超過僑縣南蔡的承載能力——目前所墾殖的五萬畝糧田是遠遠不夠的。
甚至在相對富裕的江淮、荊湖地區,一箇中等規模、擁有四五縣的州,所轄人丁可能也就二三十萬的樣子。
不過,誰都不會拒絕饑民涌入南蔡縣。
二十五萬饑民,經過四五年戰亂以及長途跋涉及饑荒的殘酷淘汰,青壯比例極高,差不多爲楚山提供了將近八萬的青壯男丁,十到十五歲的少年高達三萬;此外,十到四十五歲的少女、青壯婦女的人數總計也超過十萬。
相比較而言,楚山在蔡汝二州,因爲多年來頂在第一線,戰損極大,之前又經歷了桐柏山匪亂之災,即便一直都注重從流民中吸納青壯男丁,但實際十到四十五歲青少壯男丁,總計也就二十三萬稍多一些。
史軫獻策僑置南蔡,僅僅一年時間就令楚山的軍事動員潛力增加五成,可以說是居功甚偉。
此時衆人頭痛的,還是如何更有效的去容納這麼多的丁口。
一方面就是要儘可能增加僑縣南蔡的面積,荊湖北路及鄂州府畏懼築堤之難、之堅,將漢川縣南部以及黃陂縣西部更多的荒灘地甚至一些人煙稀疏、在之前民亂中受到嚴重破壞的村莊垸寨讓出來,差不多能增加小半個縣的面積,他們當然不會拒絕。
另一方面僑縣南蔡的絕對面積很難再大幅度擴張,提高土地承載能力,就是當務之急。
在當世說到土地承載能力,就是根治水患、精作細作。
漢川縣南部地區長期以來受水患影響較大,糧種也比較差,該地種植水稻畝產量僅有一石略高些。
這還是原糧,倘若脫殼加工爲成品糧,一畝地可能僅有六七十斤的樣子。
這意味着漢川縣南部民衆人均需要有五畝地才能勉強餬口,甚至比河淮地區的旱田都還不如。
而在蘇湖等江淮最爲富裕的州縣,近數十年地方上所推廣那些不怎麼受洪澇影響的圩田、垛田,又選種閩粵等地傳播過來的占城良種,畝產則高達三石、四石,甚至還有一些地方實現了稻麥連作,一畝地年產出高達四五石。
這兩者的土地承載能力,可以說是天差地別的。
徐懷這些年在桐柏山精心經營,除了坡地梯田面積增加超過一倍外,畝產也提高有五六成——旱田畝產量提高程度有限,但也使得桐柏山及周邊地區的實際人口承載能力提高了兩三倍。
僑縣南蔡長期受水患困擾,人口極其稀少,無論之前造南蔡城、小鶴嶺大垸,還是接下來要修建的瀆津大垸、梅渡大垸以及溳東大垸,以及包括將諸垸大堤銜接起來溳水、荊江、漢水大堤,都是要從根本上冶除水患。
而僑縣南蔡境內幾乎都沒有開發過,水退荒草蔓長,水漲荒草與淤泥一起同腐,土地極其肥沃。
所有的投入與努力,就是在這天地間爭出更多的高產糧田出來,以容納十數二十萬饑民在此紮根、在此棲息繁衍。
即便不考慮其他,這也絕對是名垂青史的一樁大功績。
單單如此,就已經令人心潮澎湃了。
而且這不是幻想、空想。
小鶴嶺大垸已經完成五萬畝糧田的墾殖,甚至還有田地已經完成第一輪的收成,此時又都種植水稻。
衆人站在城牆之上,滿眼望去,縱橫溝渠間皆是綠色……
要知道這在以往,單此一項,就足以令地方官躋身名臣之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