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眼神犀利的瞥望鄭懷忠一眼,撐案而起,走到殿中,朝建繼帝施過禮,慨然說道:
“山河破碎,時局唯艱,卻恰是如此,更需要陛下與我等臣僚有破釜沉舟之心,與胡虜浴血而戰。胡虜自南侵以來,勢如強弩,河東、河北、河淮莫不能擋,天下皆畏之,卻不知強弩再強,也有其末。虜騎再犀利,也要避堅城險隘而走;降附兵馬以殘暴之法御之,也就是一時效用罷了統兵征戰最終比拼也無非人馬糧秣二事,河東、河北、河淮殘破,僅以殘暴搜刮、劫掠,必難持久。此等皆虜兵之末也!而自秦州、鳳州往東至楚州、泗州,我朝數十兵馬守山川之險,難道比魯縞還不如?微臣懇請陛下摒棄南遷之想,君臣共志、軍民同心,不出五年必能驅逐胡虜、還都汴梁!”
除了許蔚、文橫嶽、錢擇瑞、朱沆等人堅決反對南遷,朝中也不是誰都贊同南遷,很多人如胡楷等都並不覺得南遷是最好的選擇。
此時,聽徐懷慷慨陳辭,更多人神色也遲疑、凝重起來。
鄭懷忠還沒有清楚徐懷言辭激烈,是否暗中得到建繼帝的授意,因此不便直接反駁。
其子鄭聰冷哼一聲,說道:“靖勝侯說得好聽。我神武軍將卒在平陸、在虎牢、滎陽已戰死兩萬餘衆,倘若能折斷赤扈人這支強弩,我神武軍上下將卒血戰殆盡,我鄭聰也不會皺一下眉頭。都是爲大越盡忠,馬革裹屍乃是我輩最好的宿命。但是靖勝侯想過沒有,神武軍即便盡歿於河洛,卻還沒能試探出赤扈人強弩之末在哪裡,到時候要如何處之?到時候靖勝侯可有後悔藥能售?”
有鄭聰鋪墊一下,鄭懷忠才一副語重心長的跟建繼帝說道:“老臣非是畏戰之人,老臣也願這把老骨頭爲大越社稷埋在河洛青山之下,但神武軍精銳在平陸苦苦支撐這麼久,將卒傷亡慘重,老臣此時不敢說大話,實是怕支撐不住,害了大越社稷啊!”
“陛下,”
徐懷也不直接跟鄭懷忠、鄭聰父子爭執什麼,還是朝建繼帝進言道,
“臣卑賤之軀寄於桐柏山,其時匪亂甚烈,臣就沒想到委屈能夠求全,卻是死志血戰才令匪敵畏懼、附從。而二次北征,再到守鞏縣、泌水、千里奔襲太原,臣所懷之志便是要爲大越社稷粉身碎骨。因此,臣年歲雖然不長,但從來不覺得微臣粉身碎骨了,就會有害大越社稷。因此,臣心裡堅信,此時之危局,臣有朝一日戰死沙場,有一朝日這卑賤之軀爲胡馬踐踏得粉碎,也只會激勵千萬有志之士站起來共赴國
難到時候又何愁胡虜不滅?比起臣以往所立的微薄戰功,倘若這卑賤之軀能馬革裹屍,纔算是爲大越社稷做的稍大一點的貢獻。因此,鄭國公之言,臣絕不敢苟同也!”
“……靖,靖……”鄭懷忠叫徐懷這一通話,氣得都磕巴起來。
他此來襄陽,準備好滿腹說辭,卻怎麼都沒有想到徐懷會如此剛烈,言辭之間竟然不給他留半分餘地,就差直接指着他的鼻子罵鄭家貪生怕死了。
鄭聰額頭青筋暴跳,但也不得不忌憚徐懷此時的身份,已非他所能呵斥。
徐懷一上來就與鄭懷忠勢如水火,也令殿中衆人大爲震驚,但想到鄭家這些日子在襄陽推波助瀾,又覺得能夠理解了。
總不能看着鄭家在背後拼命玩陰的,楚山還要忍聲吞氣吧?
然而大越兩員統兵大將,現在鬧得勢成水火,也絕非衆人所樂意見到。
周鶴、高純年等人面面相覷,一時間都不知道要說什麼話才能勸和。
建繼帝雖說爲徐懷的剛烈之言感到欣慰、振奮,但他更清楚,大越像徐懷這樣的統兵將領太少太少,甚至就連楊麟、劉衍等將這時候都沉默不語。
高峻陽、顧繼遷二人雖然他們心裡更想鄭懷忠能堅守河洛,也替他們分擔更多的軍事壓力,但他們又不得不考慮他們所統領的龍武軍、虎衛軍在渭南支撐不住,到時候要不要請求朝廷允許他們退入川峽四路休養生息?
懷着這樣的矛盾心情,高峻陽、顧繼遷面對徐懷與鄭懷忠這次的激烈衝突,也都不約而同的保持沉默。
“沒有人懷疑靖勝侯爲社稷盡忠之志,也沒有人懷疑此際危難,需要更多的仁人志士共赴國難。不過,社稷之事,僅憑一腔熱血還是不夠的,也請靖勝侯相信朝堂諸公爲陛下、爲社稷思慮周詳的苦心,”淮王趙觀臉色陰翳的說道,“難不成靖勝侯以爲朝堂諸公都是貪生怕死之輩不成?”
徐懷這番話,雖然戳中鄭懷忠、鄭聰父子的痛處,但鄭家父子叔侄率領神武軍堅持黃河北岸的平陸城長達一年之久,神武軍將卒在平陸、在虎牢、在滎陽、鞏縣也確實傷亡慘重。
甚至可以說鄭家爲抵擋住赤扈人這一波攻勢作出最大的貢獻。
淮王府才最是難看。
也不怪趙觀懷疑徐懷這番話對淮王府有指桑罵槐之意。
當然,趙觀也沒有站得住腳的話能反駁徐懷,言裡言外還是國之大政,當朝堂諸相與建繼帝決之,外臣不應妄議。
“我不慮朝堂諸公貪生怕死,我只憂朝堂諸公低估了數十萬將卒爲朝廷、爲
大越社稷江山慷慨赴死的壯志、決心!”徐懷凜然掃了周鶴、高純年一眼,朝淮王趙觀拱手說道。
“徐懷你的心志,朕最清楚,此朕之幸也,此大越之幸也,”
建繼帝見殿中衆人除了許蔚、文橫嶽、朱沆等人爲徐懷的言辭情緒激勵外,其他人大多數保持沉默,或有不屑,甚至就連胡楷、趙翼心裡都有很多的所遲疑,終知道南遷之事不能改,有些意興闌珊的強作精神打圓場,說道,
“不過,鄭公公忠體國之心,你也不用懷疑。恰如皇弟所言,朝廷需要你這樣滿腔熱血的將卒,同樣也需要鄭公這樣老成謀國之臣。你們就像朕的膀臂耳目,雖說所用不同,卻又都是不可缺少的。”
“陛下所言,臣不敢不從,但臣有一心願,還請陛下允之!”徐懷朝建繼帝行禮道。
“你有何心願,且說來。”建繼帝說道。
“臣堅信胡虜已是強弩之末,聽不懂老成謀國之言,臣畢生所願,便是要看是這強弩先折,還是臣這魯縞自不量力先破!古人言‘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誓不還’,臣有請陛下者,但凡有戰,請先遣臣與戰,讓鄭國公老成謀國去罷!”徐懷昂然說罷,不看鄭懷忠、鄭聰父子一眼,在殿中跪下,朝建繼帝深深叩首。
“……”鄭懷忠氣着鬍子直抖,也走到殿中跪下,涕泗橫流道,“老臣贊同南遷之議,絕非貪生怕死。老臣此番回去,便死守平陸,以明心志!”
鄭聰、趙範這時候也只是腥腥作態,走到殿中跪下請戰。
“鄭公言重了,你與徐懷心志,朕都深信不疑。朕此番將諸卿召來襄陽議策,朕已知道你們的心志都是公忠體國,只是所謀各有偏重罷了,最終要不要南遷,朕會深思之。”建繼帝寬慰鄭懷忠說道。
“知老臣,陛下也!老臣此生也無他願,唯報效陛下鞠躬盡瘁!”鄭懷忠叩首道。
“今日時辰已晚,我看朝宴是否就到這?”建繼帝徵詢的朝周鶴看過去,問道。
“殿下、鄭國公都是奔波數日纔到襄陽,特別是鄭國公昨日纔到襄陽,休息一晚想必是遠遠不夠的,有事明日再議不遲。”周鶴也不想看徐懷與鄭懷忠再鬧下去,見建繼帝有意先清場,當即附和道。
當下徐懷等人便告退先離開,但周鶴、高純年、吳文澈、胡楷、許蔚、顧蕃等宰執級人物以及淮王趙觀還繼續留在宮中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