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坐在龍椅上,手裡捏着一枚缺了角的青白色菩提子,緊蹙的劍眉下,一雙深沉的眸中慍着山雨欲來的沉寂。
李德全引着小韭端了八寶奶酪子進來時,康熙眼見門外有人影一閃,沉聲吐了一個字:“去!”
李德全立刻轉身對着門口端着木盤的敬事房太監擺了擺手,那太監便立刻轉身去了。
李德全見小韭已將奶酪子放在了康熙的龍案上,便行至近前,輕聲道:“自從四阿哥出去,萬歲爺至此時連口點心都沒進,多少進些吧。”
康熙聽見李德全這麼說,將那菩提子往桌上一扔,沉聲道:“氣都氣飽了,哪兒還能吃的進去!”
李德全雖不知康熙氣的什麼,眼下他卻只念着龍體要緊,又見康熙將那奶酪子端起來喝了幾口,便向小韭使了個眼色。
小韭趕着去了,不過片刻端進來兩碟子點心,一碟是酥油蛋黃餅,另外一碟杏仁春捲兒,都是康熙平日喜歡的點心。
康熙捻起一枚春捲只咬了一口,便又丟回碟子裡,含茶漱了漱,起身道:“朕今夜不想看摺子,出去走走。”
李德全聞言,趕着命太監預備肩輿,康熙卻道:“不用,只命一個人隨着便是,朕去坤寧宮!”說罷,只裹了金絲猴大氅就跨出了門檻子。
李德全聞說要去坤寧宮,臉色不易察覺地變了幾變,趕緊喚人來提了琉璃風燈,隨在康熙身側出了昭仁殿暖閣。
康熙走的並不快,搖着步子低垂着眼簾只顧悶頭走路,李德全知道,康熙這幅模樣必定是在心裡琢磨事兒。
若是擱在平日,這樣的時候李德全是絕不開口的,在御前行事這麼多年,他已經能從康熙的一個極細微的小動作中,察出康熙的所思所想,然後小心斟酌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可是此刻,李德全心裡頭反覆糾結躊躇了許久,終究忍不住膝蓋一軟,跪在了院中冰涼的青磚上。
康熙卻是正在琢磨事兒,聽見身後有異樣響動,原本沒甚在意,直至已走出幾步,覺着隨在身側李德全的腳步聲沒了,方纔迴轉身,卻見李德全已撲身跪在了地上。
康熙劍眉微蹙望着李德全:“這是怎麼了?”
李德全的額頭一下下磕在冰涼的磚面上,口中諾諾:“奴才該死,奴才有事瞞了萬歲爺,求萬歲爺責罰……”
康熙知李德全在身邊這麼多年來,行事極謹慎,聽他這麼說,料定其中必有緣故,便道:“你先將所瞞之事說與朕,至於罰不罰的,朕聽完了再定奪。”
李德全又磕了個頭,回道:“前些日,萬歲曾賜皇貴妃娘娘溫湯沐浴,奴才將口諭傳與娘娘,順帶差人囑咐了溫湯宮的宮人,誰知次日,溫湯宮的掌事宮女綠拂便來尋奴才,說……”
李德全說至此,打了個磕絆兒,康熙即刻追問:“說什麼?”
此時雖然大冷的天兒,李德全的汗珠子卻已順着前額往下淌,聽康熙問的急,也不敢怠慢,小心道:“說……當晚蘭妃娘娘憑了御賜的沐德玉牌,趕在皇貴妃娘娘前頭先進了溫湯宮,之後……之後皇貴妃娘娘的鑾駕到了,聽說蘭妃在裡頭,便沒入浴就走了……”
康熙劍眉緊蹙:“蘭妃哪兒弄來的御賜玉牌?”
李德全叩頭道:“奴才記得十分清楚,御賜的沐德玉牌闔宮之中,萬歲爺只賞賜給當年赫舍裡皇后一塊,至於蘭妃娘娘手裡的這一塊,奴才揣摩,多半是當年赫舍裡皇后留在遺物中,一併轉贈給蘭妃娘娘的。”
說至此,李德全再三叩頭道:“正因着此事牽涉當年的赫舍裡皇后,皇貴妃娘娘又剛冊封不久,若與昔日故主鬧出事端來,於皇貴妃娘娘名譽有損,且娘娘素日便不願意張揚這些事,所以,奴才就斗膽……瞞了,求萬歲爺責罰……”
李德全至此,又磕了臉一連串的頭。
康熙站在原地想了片刻,命李德全起來,並未罰他,只仔細囑咐了幾句,便仍向坤寧宮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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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艇沿流畫槳輕,鹿園鍾磐有餘清。門前一帶邗溝水,脈脈常含萬古情。”
和田玉杆的紫毫筆專善含墨不洇,懷袖書寫完最後一個“情”字,腕子擡的有些急,一顆墨跡落在雪白的徽州細宣上,禁不住微蹙了下黛眉。
“寫字還走神,既想朕了,也不過去瞧瞧!”
懷袖冷不防聽見康熙的聲音,迴轉身時,鼻尖卻撞在了康熙的身上,擡手揉着撞地發酸的鼻子,另一隻捉着筆的手已被康熙溫暖的手掌握住。
康熙就着懷袖手中的筆,將一闋《天寧寺》又寫了一遍,輕聲問:“怎麼想起寫這首?”
懷袖正垂眸打量筆體風格迥異的兩行字,聽康熙這麼問,淺笑:“前日偶翻那本由你案上攜來的《全唐詩》,竟然在最後一頁瞧見萬歲的御筆親書。
臣妾猜萬歲必定是當年御駕南巡時,於那天寧寺中有感而發,留下了這墨寶,仔細品時,覺最後那句‘脈脈常含萬古情’咀嚼起來脣齒含香,很有幾分韻致,這幾日恰想練練字兒,就尋這一闋來寫。”
康熙擡手點了下懷袖的鼻尖,輕嗔:“想朕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兒,想就是想了,不敢承認還罷,偏扯這一通冠冕堂皇的話出來唬人,那《全唐詩》中那麼多詩詞你不選,爲何偏選朕的這一首?”
懷袖埋頭在康熙的頸子上蹭了蹭,含糊道:“哎,你真真最討厭,心裡知道就算啦,偏生要說出來,真是……”
康熙素喜懷袖這樣嬌嗔的可人模樣,心底早化作一片溫軟,只心下仍惦記着日間聽聞的那兩樁事,眸光不自覺便向着懷袖的手背上看去。
燭暈溫婉,映着懷袖一雙纖白的手搭在康熙胸前的團龍繡紋上,手背上那一片酡紅印跡格外明晰。
康熙精亮的眸光沉了沉,忍不住伸手將懷袖那隻帶着紅印的手輕輕握住。
懷袖心下微驚,下意識就要將手抽回來,康熙卻暗暗用了力,轉而將那隻手放在脣邊,輾轉輕吻。
“萬歲……”
懷袖輕喚時緊張地凝向康熙的眸,他側身對着燭暈,眼底明暗不明,懷袖一時瞧不清他的情緒,只覺康熙的脣息熱熱地撲在自己的手上,溼溼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