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突然起了大風,眼瞅着已臨近春分節氣,卻仍冷的人縮手縮腳,大柵欄一帶素來是京城的繁華地,此時街道兩側的買賣也都掛上了厚厚的門板。
遠遠的另一條花街,香粉縈繞紅燈高懸,女子的嬌笑聲被風捲過來,更顯得這邊的街道格外地寂寥。
藥店早就打烊,殷玉堂一如往日,就着一盞明燭坐在櫃檯最裡側,仔細翻看今日的賬簿子,手捻着狼毫小楷,勾畫着已閱的賬頁。
“嘭,嘭嘭……”門外突然傳進來一陣急促的拍門板聲音,殷玉堂沒擡頭,手裡仍翻着賬頁,隨口應了一句:“沒留守的活計,去別家吧。”
“宮裡頭來的!”外頭立刻傳進來太監特有的,略顯尖細的嗓音,在這安靜的夜裡,聽得格外清晰。
殷玉堂聞言,趕緊擱下筆起身去開門,門一打開,由外頭進來一位披着深藍色棉斗篷的太監,頭罩在寬大的兜帽裡頭,瞧不清長相。
來人走入鋪子裡,將頭上的兜帽一摘,露出豔紅的頂子和深褐色的宮裝長袍,殷玉堂立刻認出來,這太監便是前幾日隨侍在懷袖身邊的張保。
“張公公深夜來此,不知有何吩咐?先坐下烤烤火暖和暖和,我這就去給您倒茶。”殷玉堂說話時,給張保搬了把凳子放在火盆邊,就準備去沏茶。
張保撣着斗篷上的土道:“不用忙了,娘娘差我來是有一樣東西,想讓殷掌櫃給過過眼,殷掌櫃看完了我還需即刻趕回去,娘娘那邊兒還等着聽信兒呢!”
說話時,張保由懷內取出一張紙來,小心展開來遞給殷玉堂,殷玉堂將燭臺移至近前,接過紙張在燈下仔細一看,原來是個藥方子。
“這是……”殷玉堂不解看向張保。
張保道:“這事兒原也用不着瞞你,今兒德盛堂的二掌櫃錢崇敏揭了皇榜,眼下已入宮爲十二貝勒診病了,這便是他開的方子。
這藥方子原是不外泄的,因咱們主子不放心,便要了今兒熬剩的頭道藥渣,請宮中御醫辨認出這些藥材再一一寫出來,御醫瞧過只說沒問題,咱們主子爲謹慎,還想讓殷掌櫃給仔細瞧瞧。”
殷玉堂先聽聞“德盛堂”三個字,心頭已是一驚,手捻着方子直出神兒,待張保喚他時,方纔回過神來,就着燈燭仔細看那藥方子。
將上頭的藥挨個看了一遍,待目光落在最後兩味佩蘭和六月雪上時,不自覺皺起眉頭。
琢磨了片刻,殷玉堂對張保道:“這個方子是個偏門方,有兩位藥性我也摸不準,如果公公不嫌勞煩,與我帶去給家師看看,方爲穩妥!”
張保聽他這麼說立刻道:“那就趕緊走吧,主子吩咐過,務必要將這方子上的各種藥性弄地明明白白!”
殷玉堂應聲時匆忙收拾起賬簿,張保幫着一起上了店鋪的門板,殷玉堂見張保雖然隻身一人出宮,卻是趕着輛輕便的小馬車,便明白這是早有預備的。
兩人上了車,馬車一路疾馳踏碎了街巷的寧靜,很快便來到了老藥怪的家。
兩人叫開門,殷玉堂與張保進入老藥怪屋內時,老藥怪正靠在炕上喝湯藥,精神比前一日好些,只是臉色仍不如往日好看。
老藥怪將喝完藥的空粗瓷藥放在炕沿上,擡起眼,目光越過殷玉堂,冷冷淡淡地在張保身上掃了一眼,又垂下眼簾,將身上的棉被往上扯了扯:“我老頭子眼下還是病人呢,此刻頭暈眼花,四肢癱軟,渾身無力,你們都回去吧,我什麼也做不得,要睡覺啦!”
張保見還沒開口,這老頭子就這幅腔調,明擺着是給他下逐客令的,心裡雖窩火,卻礙着他是眼跟前要緊的人物,只得將悶氣憋在心裡頭,低聲對殷玉堂道:“那件事就拜託掌櫃的了,我去外頭等信兒!”
殷玉堂點頭,待張保走出屋外,含笑走過去在炕沿坐下,仔細打量老藥怪的臉色後,溫和道:“師父今日的氣色比昨天好多了,進飯可多些了?”
老藥怪並沒答他的話,只拿眼向門外瞥了一眼冷聲道:“說吧,這回是來幹什麼的?”
殷玉堂聽老藥怪問,先輕嘆了一聲,道:“張公公剛從宮裡頭出來,說……德盛堂的二掌櫃錢崇敏已經揭下皇榜,入宮了……”
老藥怪聞言,撂下眼皮子沒言語,面兒上看不出喜怒,半晌才道:“既然他們已尋了大夫,又來我這兒做什麼?”
殷玉堂從懷裡摸出方纔張保交給他的那一紙藥方,輕聲道:“娘娘對錢二掌櫃不放心,特地派了張公公將方子帶出來叫我看看,這方子徒弟看過了,其餘尚可,只是這上頭明明已添了佩蘭,卻又加入一味六月雪,這兩位藥何在一處的藥性,徒弟沒琢磨明白……”
老藥怪沒說話,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殷玉堂立刻將藥房交在他手上,老藥怪仔仔細細將上面的藥名兒看了一遍,臉色漸漸陰沉下來。
老藥怪看完將方子往殷玉堂手上一塞,面沉如冰,脣緊緊呡成一線,卻始終默不作聲。
殷玉堂眼見老藥怪臉色不對,驚訝問:“師父,這方子……不對?”
老藥怪默了半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哎!作孽呀!”
殷玉堂聞言,大驚道:“十二阿哥已經開始服藥了,師父這……”
老藥怪緩緩合上雙目,蒼老的眉心緊緊擰在一起,神情間似隱着千鈞要事難以抉擇的痛苦,沉默了許久,再次睜開眼時,牆角那支裝着紹興花雕的青花酒瓶映入眼中。
老藥怪挑了挑眉,對殷玉堂道:“小殷子,倘若師父這一去再回不來了,你師孃就拜託給你照看嘍。”
殷玉堂沒料想老藥怪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愣怔片刻,驚訝地瞪大眼:“師父你……這……這是要入宮?”
“呵!”老藥怪輕笑一聲,神情卻比方纔平靜許多:“從跨入這個行當,這或許就是我們這一族人的宿命,既然躲不過又拗不過自己的這顆良心,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啦!”說話時,老藥怪已起身披上棉襖。
殷玉堂見老藥怪常身上的棉袍薄,便將自己的袍子褪下來裹在他身上,小心挽扶着老藥怪走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