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聞聽,笑道:“那正好,就趁着涼湯圓的間隙,你講來給我倆聽聽。”
顧貞觀笑呵呵開口講道:“話說,有一個山溝里長大的窮秀才,從未進過城,很是孤陋寡聞。這日元宵佳節,他老子給他一吊錢,說:‘你長這大,從未進過城,以後入京趕考,見識少恐叫人嘲笑,今日元宵佳節,鎮上有廟會,你拿着這些錢,去鎮上逛逛,算開開眼吧。’那秀才接過錢,喜滋滋便向鎮子行去。”
顧貞觀講時,搖頭晃腦,神色生動滑稽,懷袖瞧他那樣子,便忍不住先笑起來。
只聽顧貞觀繼續道:“且說秀才閒逛了一上午,見街上紅男綠女迎來送往,兩側商賈鱗次櫛比,熱鬧非凡,瞧得很是歡喜,不覺肚子餓起來,便四下張望,想尋個小館子吃碗麪。卻瞧見街邊上掛着一個幌子,上書‘湯圓’二字,那秀才從未見過湯圓是何物,走至近前,見店老闆正用一柄大勺翻攪着滿滿一鍋的湯圓。那秀才瞧着滿鍋的湯圓渾圓可愛,不覺勾起食慾,買來一碗品嚐,因沒吃過此物,也沒經驗,夾起一個便往口內送,只覺那湯圓滾燙難忍,又十分滑溜,沒能吐出來,反整個吞了下去……”
聽至此,容若先笑起來,睨了旁邊的懷袖一眼。懷袖俏臉微紅,側臉賞了容若一記白眼,繼續聽顧貞觀往下講。
“那滾燙的湯圓順着嗓子一路燙入胃裡,疼得秀才直跳腳,半晌方纔緩過來,揚手將湯圓盡數扣在地上,罵道:‘什麼湯圓,這分明就是燒心蛋!’”
容若和懷袖聽至此處,早忍不住笑翻在桌上,顧貞觀的笑話卻還沒講完,只聽他繼續道:“這秀才扔了湯圓,繼續向前走,無奈腹中飢餓還未解決,便又尋飯館子,正巧瞧見街邊又掛着一個幌子,上書‘餃子’二字,這秀才也沒見過餃子長得啥樣,心中又生出好奇來,走上前,正欲開口,突然瞧見店門口大鍋內翻滾的餃子,驚地大叫道:‘好你個燒心蛋,如今扣了個相公帽,你又騙爺來啦!’說罷,轉身便跑。”
待顧貞觀這笑話講完,懷袖和容若早笑趴在桌子上,顧貞觀拿起銀湯匙,在碗內輕輕攪動道:“笑話講完,這燒心蛋也迴歸了湯圓的溫柔本來性情,可以吃啦!”仨人笑着開始品嚐蟹黃湯圓。
一碗湯圓吃完,三人都覺身上暖和許多,懷袖只覺那米酒香糯爽滑,甘甜凝潤,不覺胃口大開,將一碗湯汁全喝了,此時身上微微發熱,額角滲出細汗來。
顧貞觀和容若也都出了汗,顧貞觀將外罩的長衫袖子向上提了提,突然從袖管內滑落出一卷紙箋來,正巧掉落在容若腳邊。
容若俯身拾起來,問:“這是什麼?”
顧貞觀瞧了那紙箋一眼,神色微斂,目光黯然,輕嘆道:“前日在家中獨自飲酒時,又念起了季子兄,便隨手寫了幾篇詩文,聊表思緒罷了。”
容若緩緩展開那紙箋看,旁邊端坐的懷袖聞聽顧貞觀說“季子兄”三個字,心內一驚,又見顧貞觀面露愁容,忍不住開口詢問道:“顧兄口中的這個人,莫非就是人稱‘江左三鳳凰’之一的吳漢槎先生?”
顧貞觀聽見懷袖如此問,眉頭皺起,目光灼然凝着她,問道:“怎麼?你知道吳漢槎?”
懷袖原本想說出吳漢槎就是其授業師尊,但話至口邊,思及此時自己的身份,又咽了回去,含笑道:“吳漢槎先生才名遠播,天下誰人不識君?”說罷,纖長的眼睫微微閃動,開口吟誦道:“長白山者,蓋東方之喬嶽也。晉臣袁宏有言曰:東方,萬物之所始。山嶽,神靈之所宅……”
懷袖吟罷,連容若也忍不住擡起眼簾,神色更是驚詫和欣喜交織。問道:“你小小年紀,居然能背誦出吳先生的《長白山賦》?”
懷袖含笑點頭道:“懷袖仰慕先生盛名已久,只嘆先生時運不濟,空有滿腔抱負,卻不得施展……”
顧貞觀與吳漢槎原本是過命的故交,聽聞懷袖竟如此熟識吳漢槎,不禁心中大喜,當即便將其引爲摯友。顧貞觀原本爲人略顯清高,朝中與之交好者很少,今日覺着與懷袖十分投緣,直聊至掌燈後方才散。
他二人先送顧貞觀上馬行去,容若轉而對懷袖道:“今日晚了,且有貞觀在,多有不便,改日你來時,我還有一件東西要送你呢。”說罷,喚了小軟轎來,懷袖執意要騎馬,容若卻擔心她受風寒,強將她塞入轎子內。
回至府內,用過晚膳,懷袖獨坐軒窗之下,對着瑩瑩燭火,想起幾年前,那個風雪如刀的清晨,在疆北將軍府門前……
“師父,師父,不要走,懷兒不要您走!”隆冬時節,懷袖只穿着夾衫從府內奔出來,一把抱住將要蹬車的吳漢槎,滿臉淚痕,聲線顫抖。
彼時,她不過纔是個十來歲的小娃。
吳漢槎轉過身,滄桑的臉上充滿慈愛,附下身輕輕拭去懷袖臉頰的淚,笑道:“師父也捨不得離開懷兒,只是,師父必須要回去,不能再陪伴懷兒讀書,懷兒自己要用功哦!”
懷袖死死抱住吳漢槎,拼命搖頭道:“不要,我叫阿瑪去跟那邊管事的人講,阿瑪是大將軍,命令他們不許叫師父回去!”
吳漢槎笑着輕撫懷袖柔軟的發頂,望着她稚嫩的臉,溫和道:“叫師父回去的,是京城裡的皇上,懷兒的阿瑪也沒轍呀!”
懷袖聞聽,眼內透出深深的失望。皇上,她聽說那是管着所有人的最大的官。
“好孩子,快回去吧,着了涼,你額娘該心疼啦!”吳漢槎說着,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裹在懷袖單薄的身子上,轉身上了車。
懷袖突然靈光一閃,趕忙死死握住車轅,大聲喊道:“師父,阿瑪說過幾年懷兒就要入宮,等懷兒入了宮,一定求皇上放師父回來!”
此時,素兒捧着大氅裹住懷袖的身子,並幾個侍女一同將執拗的懷袖拖回將軍府,那次分別後,懷袖再也沒見過恩師吳漢槎……
遙遠的影像漸漸迴歸,凝成眼前輕輕搖曳的紅燭,懷袖回過神,只覺臉頰一片溼涼,伸手一摸,竟全是淚。
“師父,懷兒一定要救您回來!”懷袖秋水般盈亮的眼睫,凝視着爍爍紅燭,聲音深沉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