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楊主任對他張平原來說,結不結交,可有可無,對他楊志遠來說,卻不失爲一座金礦,值得發掘。農科所全稱爲:農業科學研究所,這些年倒也不是浪得虛名,有些成績。楊主任請客,選在‘年年有餘’,名氣大是其一,還有深意。楊主任在此消費,不管多少,可以免單。這地方名氣大,魚頭明碼標價,來此消費,不管是達官權貴概不打折,楊主任一介主任,在省城只怕還入不了達官之列,卻能享受免單之待遇,爲何?只爲魚頭。
‘年年有餘’當年不叫酒樓,也就一小飯店,與其他小飯店一樣居於路邊一角,慘淡經營。某年,時來運轉,突生鉅變,別人的路邊小店還是原來的模樣,沒多大的變化,而‘年年有餘’買地置業,竟然就成就了現在的規模,讓省城的達官權貴趨之若鶩。終其原因,竟與楊主任有關。
那時楊主任還不叫楊主任,叫楊研究員,每天泡在野外、實驗室裡和魚類打交道,一次偶然的機會,楊研究員發現,用長江中的一種魚類與本地雄魚雜交,產生的新品種很適宜在本地的湖泊水庫生長,個大肉鮮。那時本省人都還不喜歡吃魚頭,本地魚頭肉少刺多,沒多少啃頭,一般丟棄喂狗喂貓。可楊研究員培育的新品種卻不一樣,一個魚頭就有上十斤重,不加利用,喂狗喂貓實在可惜。有天楊研究員從水庫回來,天色已晚,勞累了一天,大家肚子都有些飢餓,於是路邊停車,隨便找了家小飯店吃飯。當時飯店就要打烊,廚房已是空空如也,楊研究員猛然想到那個破皮卡後,還有幾個剩下的魚頭,準備拿回家喂狗喂貓的,這時也就不管什麼貓狗了,先喂人。老闆沒看見過這麼大的魚頭,也不知道該怎麼動手。楊研究員看到那桌上正好有一大盆新鮮的剁辣椒,突發奇想,說:“乾脆用剁辣椒蒸魚頭得了。”於是一道名菜橫空出世。當初那家小飯店就叫‘年年有餘’,與現在的‘年年有餘’同名,屬同一老闆。
按說該老闆可以‘年年有餘’,其他老闆就可以開‘天天有餘’‘家家有餘’什麼的,可是還真不行。楊研究員培育的新魚種有專利,種魚只有在楊研究員指定的地方纔能買到,而且還得籤加盟合同,所有成魚必須由一家公司統一回購,魚肉出口,魚頭由其分配到省內外各賓館酒樓,現在的魚頭可不再是喂狗喂貓之物,頭比肉貴,頗爲搶手,要多還沒有。該‘年年有餘’的老闆有心再開幾家分店,可魚店易開,魚頭沒有。
楊志遠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彼時的楊研究員此時的楊主任再行敬酒,楊志遠就捂着酒杯,“什麼意思,不喝了,罷課。”
楊主任正在興致上,見楊志遠突然罷課,忙問,“老弟,這是何故?”
楊志遠笑,說:“楊主任不夠意思。”
楊主任不解,說:“這話從何說起?”
楊志遠說:“楊主任既然姓楊,自當知道楊家坳楊家。”
楊主任點頭,說:“知道,我還特意去楊家宗祠朝拜過。”
楊志遠說:“那楊主任對村口的那湖泊可有印象?”
楊主任答:“碧波盪漾,風景綺麗,不錯。”
楊志遠說:“那我就有些不解了,楊主任既然想到去朝拜宗祠,那就承認我們五百年前應該還是有些關係,既然有些關係,楊主任看到楊家坳如此清貧,爲何不施以援手?”
楊主任說:“我們那農科所,也是窮的叮噹響,我就是有心也是無力。”
楊志遠指指桌上的魚頭,說:“楊主任,只怕未必,你看咱們眼前的這魚就不錯。”
楊主任恍然大悟,哈哈一笑。他早就看出張平原和楊志遠的關係非同一般,張平原多次拒絕了他的約請,這次竟然欣然前來赴宴,並且還帶來了這麼些小朋友,他的目的只怕也是在此。儘管心有不捨,但事已至此,躲是躲不過去的,事情孰輕孰重,他比誰都清楚,一咬牙,他決心賣給張平原一個天大的人情。他當即表態,“楊老弟你要多少?”
楊志遠說:“我自然是多多益善,可這由不得我,比如說湖的面積與魚的數量是不是有什麼要求什麼比例,你是專家,楊家坳那湖你也見過,你說了算。”
楊主任也不隱瞞,好人做到底,實話實說,他說:“既然同是楊家人,也就不說假話,你那湖養個幾百萬尾都沒什麼大的問題,可我每年就那麼點種苗,不夠你一家用。行,這次我把家底都兜給你,二十萬尾,都是有一兩年的苗,都給你,這魚生存能力強,不但吃草,還吃小魚雜魚,所以繁殖能力強,生長的也快,一條能到五、六十斤,而且頭大肉多,只要不是人爲投毒,湖水見底,我包你不出三年必有所獲。”
楊主任一指魚頭,“你知道一個魚頭的出湖價是多少嗎?至少一百,不包魚肉。”
楊志遠心裡一算,真要是如此,這筆生意可就合算。
楊主任又說:“只是老弟真要把這二十萬尾拿到手,只怕還有些難度。”
難度在哪裡,還是那個字‘錢’,楊家坳那地方楊主任知道,什麼都有,就是沒錢。可二十萬尾魚,是有成本的,人家科研單位,本就窮的叮噹響,這次因爲資金緊張,纔不得已而爲之,雖然不爲發財,但也得保本。二十萬尾,市場價不低於五百萬,一次性兜售四百萬得了,可必須得先錢後貨,這點不好通融,不然他楊主任無法跟幹部職工交代,所以有難度。
楊志遠是學經濟的,這道理他懂,也算得清帳,明白楊主任說的是實情,他能如此,已經是仁至義盡,很是仗義。
楊廣唯楊雨菲開始也和楊志遠一樣興奮,可一聽楊主任說出四百萬這個數字,楊廣唯楊雨菲倒吸了一口寒氣,心知只怕全楊家坳人加起來也沒有幾個現金,這好事都到家門口了,卻入不了門,心裡不免有些沮喪。他們望了楊志遠一眼,楊志遠卻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一個勁地朝楊主任他們三人敬酒言謝,胸有成竹,毫不在意。不止是楊廣唯楊雨菲兄妹不解,楊主任一行三人也是納悶,怎麼看,楊志遠他現在也不是一下子能拿出四百萬現金的主。
卻不知楊志遠早已把魚頭的味道吃了個透心透肺,心有感覺。他已經明白張平原把自己帶來是什麼意思,張平原是誠心誠意地要幫自己一把,也知道張平原既然有心,肯定會料到事情會如此的發展,錢的事也肯定有所考慮,不必憂心,只須喝酒。
張平原面帶微笑,笑眼旁觀。知道楊志遠此刻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心知自己沒有看錯人,楊志遠這個學生非池中之物,假以時日,必將成就非凡,自己只怕只能望其項背。再想,楊志遠甘願放棄安逸而回鄉帶領鄉親們創業,精神何其可貴,創業難,回窮鄉僻壤創業更難。這麼一想,張平原更是有心推楊志遠一把。
這時酒至尾聲,彼此都很盡興。楊主任和張平原碰杯,對張平原以前對農科所的幫助表示感謝。張平原說:“哪裡哪裡,作爲政策性銀行,我們對你們科研工作者的幫助還很不夠,就拿你們那科研樓來說,我聽說因爲缺少資金已經停工了。”
楊主任點頭稱是。心裡不免嘀咕,心說停工這事張平原心知肚明,之所以停工,應該和張平原還有着很大的關係。
張平原到任之前,農科所從其前任手裡貸了一千萬興建科研大樓,本來說好了,會續貸三百萬。可沒曾想,前任調走,張平原接任。張平原監管出身,對前任的工作進行了一番梳理,於是發現了一些問題,農科所貸款一千萬興建科研大樓的項目也在其列。
張平原辦事認真,一有疑惑他就親臨現場自行解惑。當即就在現場發現了問題的所在,農科所興建科研大樓確有其事,但其乘機夾私,在科研大樓旁邊順帶興建宿舍樓若干,不然其也用不了幾多貸款。
這種事情機關院所一般都是如此操作,應該屬於‘潛規則’,何況還是張平原的前任所爲,張平原要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可偏生張平原較真,三百萬貸款停貸不說,還把上面撥給農科所下半年的五百萬科研經費扣住,似有抵消貸款之意。這簡直就是釜底抽薪,要楊主任的老命,別說科研大樓停建,就是職工工資的發放都成了問題。
這些天,楊主任上躥下跳,請客吃飯,無不是爲了張羅此事。張平原此時這般問起,是何用意。
好在張平原馬上開口,很是嚴肅,說:“楊主任,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科研大樓半途而廢,那豈不是對國家資金的浪費。有困難可以找我們嘛,是不是我們銀行的服務工作沒到位?”
楊主任心裡欣喜不已,忙不迭地說:“哪裡,讓行長費心了,應該是我們的資料不到位。”
張平原打着哈哈,說:“那你們就趕快把資料補全。”他一指司機,“有問題,找小齊,讓他帶你們跑,可以節省時間。”
楊主任狂喜,這事竟然是如此結果,圓滿得超乎自己的想象。原本楊主任只想讓張平原擡擡手,把那扣着的五百萬科研經費解凍也就是了,現在張平原竟然同意繼續貸款,那五百萬科研經費的事就更無問題了。可張平原轉變如此之快,卻是爲何,只怕不是吃了他楊某的一個魚頭喝了幾杯小酒這般簡單。但張平原沒說,楊主任也就沒問,知道答案很快就會揭曉。
酒足飯飽,大家依次握手道別。
楊主任和張平原握手。張平原招招手,把楊志遠叫了過去,一個更大的驚喜衝擊着楊主任。
張平原說:“楊主任,今天魚頭不錯!既然你和志遠投緣,又夠意思,我也就開開綠燈,你們那科研大樓我去看了,照進度,我看三百萬只怕不夠,四百萬也少了點,要不就貸五百萬,免得你以後又來找我,麻煩。”
張平原握着楊主任的手,使勁一搖,說:“我看就貸五百萬,三年。”
魚、四百萬、三年,一氣呵成,楊主任恍然大悟,謎底揭曉。
楊主任的手也使上了勁,和張平原一搖,說:“明白了,好的,就這麼辦。”
明白什麼了?哪樣辦?誰都沒說,卻又說了。彼此打着哈哈,把一旁的其他人搞得雲裡霧裡,不明白兩位領導什麼事情如此高興。
楊主任偏身,握住楊志遠的手,說:“小老弟酒量不錯,哪天我們再一起喝喝。”
楊志遠笑,“好啊,楊主任你留個電話。”
一切順理成章,彼此心知肚明。
於是再相互握手,一干人等,該幹嘛幹嘛去。
一路無話。
到得‘富麗華’,張平原說:“我就不上去了,咱們就此別過,大家都忙,明天你該幹嘛幹嘛去,好好幹,有時間就來看我。”
楊志遠笑,說:“您就不怕我每次都是來騷擾和麻煩老師。”
張平原搖頭,說:“不怕,就怕我到時心有餘而力不足,幫不了你老弟的忙。就趁現在還有些能力,只要是不違背老師的底線,能幫你一把是一把。”
張平原說的很深沉,楊志遠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張平原一笑,拍拍楊志遠,說:“不說了。”
然後,張平原一擺手,說:“走了,別讓大家失望。”
汽車閃着紅色的夜光燈,消失在省城的夜色之中。楊志遠默默地站在坪裡,目送着汽車遠去,再遠去,直到看不見,許久,才上樓。
想想真是有意思。五百萬的魚苗款,楊主任願意四百萬放出,是因爲楊主任有考慮,那科研大樓的工程要繼續下去,至少還要四百萬。可有實力一次性能拿出幾百萬魚苗款的魚農還真不多見,當時他之所以和他楊志遠坦言,一半真心,一半玩笑,還有向張平原哭窮之意。沒想到楊志遠竟然就接招了,張平原還幫着應招,楊主任你要四百萬,行,我給你五百萬,那些個魚,不是要三年纔能有收益嗎,那行,就貸你三年。四百萬的魚款怎麼辦,自然是先欠着,三年後有收益了自然還給你。當然這中間彼此都有風險,三年後,楊志遠養的魚沒有收益,還不了欠款,農科所賴皮,賴着欠款不還。怎麼辦,那就看楊主任自己對自己的那些魚是不是有信心。是不是要經常去楊家坳看看,指導指導,讓魚幸福茁壯的成長,讓楊志遠快些還錢,這樣楊志遠是不是就可以省心許多。而農科所要是賴皮,張平原就好辦多了,既然是貸款,就會手續健全,會有抵押,比如科研樓比如宿舍,到時提交法院,封樓就是。
楊志遠不得不佩服,老師就是老師,剛纔那一招使的真是老到,似乎什麼都沒說,卻把該說的都說了,根本就不着痕跡,卻輕輕鬆鬆把他四百萬魚款的難題化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