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平時少有入住,儘管鄉政府的工作人員緊急出動收拾了一番,屋子裡還是有着一股子灰塵味。黃青海有些不好意思,說:“楊書記,鄉里窮,就這條件。”
楊志遠首次對黃青海笑了一笑,說:“黃鄉長,大龍鄉現在條件差,沒關係,我不會介意,但如果二三年後,鄉里還是這般窮得如此叮噹響,那關係就大了,你說呢,黃鄉長。”
黃青海自是明白楊志遠的意思,如果經過二三年的努力,鄉里還是這般一窮二白,那鄉親們的日子肯定也好不到哪裡去,那就說明他黃青海的工作能力有問題,真到那時,這個楊書記肯定會讓自己靠邊站,黃青海已經有了感覺,楊志遠這人只務實不爲虛,別看其年紀輕輕,人家官至副廳,除了上層資源豐富,豈會沒有斤兩,就憑他想到用楓樹灣水電站的股權融資這一點,其敢想敢幹的魄力就可見一斑。用在建的水電站國有股權融資,平心而論,他黃青海根本就想不到這一點,且不說他,只怕連孟路軍縣長也不曾往這方面想過,這從孟路軍縣長一聽楊志遠書記提及股權融資方案,震驚不已的神情就可以看出他內心的不平靜。這是什麼,這就是眼界和能力,非他們這些泥腿子出身的幹部所能比擬。他們這種泥腿子幹部,從來就只會看着自己鍋裡碗裡的家底,只會就米下鍋,楊書記他們這種科班出身的人就不一樣,人家懂經濟,會管理,會借雞生蛋,懂得盤活資產,讓死錢變活錢,錢生錢。黃青海明白,在楊書記這種人手下幹活,如果想得過且過,混日子,只怕不會長久,得真刀實槍地做些事情才行。
此時,魏遲修從車裡把楊志遠的行李提了進來。楊志遠看了站在一旁想事的黃青海一眼,說:“黃鄉長,時候不早了,忙一天了,你先回去吧,這裡用不着你操心了,記得明天早點來就是。”
“可是———”黃青海還有些猶豫。
楊志遠一揮手說:“去吧,沒那麼多好‘可是’的。”
黃青海一看楊志遠不置可否,不再多說,這才告退。
黃青海離開沒一會,霍亞軍和孟路軍一前一後走了進來。楊志遠說:“霍主任,還得麻煩你和朱氏能源在社港的負責人聯繫一下,明天9點,讓他們與我們在楓樹灣匯合,一同解決楓樹灣的一應問題,爭取一勞永逸,永絕後患。”
霍亞軍一看時辰已晚,他有些遲疑,說:“楊書記,現在打電話,是不是晚了點。”
楊志遠一笑,說:“晚嗎,不晚,我覺得剛剛好!楓樹灣村真要和他們再僵持幾天,他們就會斷料,工地肯定又得停工。他們現在肯定一樣心急火燎,夜不能寐,只怕他們就等着你的電話。”
孟路軍說:“今天這次事情由施工方而起,朱氏能源就怕我們會因爲上次‘社港羣體事件’生出不快,從而對今天的事情撒手不管。今天朱氏能源的代表給我來過電話,我沒怎麼搭理他。”
楊志遠說:“朱氏能源畢竟是投資商,該幫就幫,該管就管,政府的職能就是爲他們搞好服務,不然,今後誰還敢到社港來投資啊,不過,適當的急一急他還是有必要的。”
楊志遠爲什麼直到現在才讓霍亞軍跟朱氏能源聯繫,目的就在於此,適當地讓朱氏能源急一急,添點堵,以便爲明天的商談加點柴火。
孟路軍對此心領神會。
楊志遠把毛巾搭在肩上,拿起鄉政府通訊員新買的瓷盆,說:“孟縣,霍主任,走,洗澡去!”
小招待所沒有自來水,一切用水都由院子一角的水井提供,井水需要經過手搖方可使用。夏夜的鄉村一派靜怡,蛙聲一片,月兒彎彎,井水清涼,倒也幾多樂趣。
山鄉的夜晚涼爽,雖然大龍鄉的蚊子不認識本縣最高長官楊書記,嗡嗡地於蚊帳外作亂,但楊志遠不爲所動,安然入睡。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車出大龍鄉往西十來公里,走了一段鄉村道,過了小窄軌,楓樹灣近在眼前。這是江南普通的山村,小橋流水,兩邊層山青翠,青山秀水,景緻不錯。楊志遠坐在車裡望去,但見漫山遍野,到處都是楓樹,紅楓紅色,青楓新葉帶紅,老葉則綠。楓樹灣之名的由來應該就是出自於此。楊志遠心有所動,試想一到11月、12月,當楓樹灣褪去綠意,漫山遍野紅葉爛漫,那會是一種怎麼的景緻,肯定讓人震撼。
村道並不好行,沙石鋪就,汽車行駛在路上,頓時黃土飛揚,路面坑坑窪窪,坐在車上搖搖晃晃。山村秀美,這種情況不該出現,楊志遠留意了一下,村道之所以如此破敗,與楓樹灣水電站的施工脫不了關係,應該與施工機械和運輸車輛的高密度使用有關,村道修建簡單,承重力有限,修築之初根本就不曾考慮楓樹灣會有水電站修建,水電站一開工,施工機械、貨車、罐車這麼來來回回一碾壓,村道自是破敗不堪,一下雨,滿腳泥濘,鄉親們沒有意見纔怪。
兩臺車於村口停下,此刻,村口鐵釘、耙齒依舊明晃晃地橫亙於地,對誰都是一視同仁。楊志遠下了車,村口除了書記、縣長的座駕,另有裝有鋼筋、水泥的貨車依次排成長龍,等待通行。楊志遠注意到另有大奔一輛,掛內地、香港兩塊車牌,此車停於一旁,在一堆貨車邊顯得特別顯眼,不由人不注意。楊志遠一看車牌,突然有些感覺。
此車楊志遠坐過,去年在香港,朱氏能源在草簽完合同之後,朱氏能源的總裁朱少石當晚特意於集團總部舉行了一個酒會,盛情邀請本省的大小官員出席,朱氏能源派來大小車輛十數輛,於酒店迎接。周至誠書記欣然前往,周至誠書記那天和朱少石於後排交談,對朱少石投資本省表示熱烈歡迎,楊志遠當時於副駕駛座警衛,坐的就是這輛大奔。
朱少石的大奔出現在這,楊志遠並不感到奇怪,社港靠近沿海省,離本省榆江機場遙遠,從沿海到社港,開車比坐飛機還要方便。
楊志遠他們兩臺獵豹於村道揚塵,早就引起相關人員的注意。楊志遠和孟路軍一前一後下了車,早有年輕的村幹部上前迎接。對於像楊家坳、楓樹灣這種宗族勢力強勢的村莊來說,年輕人當村幹部純屬擺設,形同傀儡。說得上話的還是族中長者。
霍亞軍問:“朱氏能源的代表來了?”
村幹部點頭,說:“早到了。”一指河邊,“在那呢!”
“要不,我去把他們叫過來。”
遠處有三五人正背對着楊志遠他們立於河邊的楓樹下。楊志遠此時更有感覺,楊志遠他們塵土飛揚而來,朱氏能源的人豈會沒有看見,他們昨天心急火燎,此時卻是視而不見,一派淡定,很不正常。這其中可能出現了某種變故,比如說此次朱氏能源參加會談的代表不再是辦事處的人員,說不定來自香港總部,人家坐大奔,是高層,見多識廣,結識頗廣,不太把社港縣的書記、縣長當回事。
“不用了。”楊志遠一擺手,叫住村幹部,然後對孟路軍說,“孟縣,我們是主人,人家是客,我們過去。”
孟路軍說:“走,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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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的話,孟路軍沒說,楊志遠已知其意,那就是去看看是誰這麼大的架子,故意不把他楊志遠和孟路軍放在眼裡。
果如楊志遠所料,朱氏能源這次參入會談的代表還真是重量級。被數人環繞,站在河邊望着湍急的河水沉思的人正是朱氏能源的總裁朱少石。楊志遠的感覺沒錯,大奔還真是朱少石自己帶來的,朱總裁昨晚幾乎和楊志遠同時到達社港縣城,今天一早趕到了楓樹灣。
朱少石事務繁忙,其上次來社港還是一年前楓樹灣水電站開工剪綵之日,本來按計劃,他再到社港,就該是水電站建成,發電機組併網發電之時,他朱少石喜氣洋洋,剪着紅綢帶,啓動按鈕,拉閘送電,自從財源滾滾。朱少石哪曾想到在楓樹灣建水電站會生出諸多事端,前有楓樹灣的鄉親集體上訪,鬧出了一個‘社港羣體事件’,現在又鬧出了人命,工程一再受阻。
楓樹灣的鄉親們現在動不動就在路上放鐵釘丟耙齒,搞得辦事處、施工方都是一籌莫展,無計可施,只能頻頻打電話向香港求援。朱少石焦頭爛額,不得不放下手頭的其他事務,趕到社港,視察情況,商討對策。朱少石感覺自己是在喝一杯苦酒,儘管知道味苦,但還不得不繼續喝下去,畢竟前前後後有數億元的資金投在了楓樹灣水電站這個項目上,總不能因爲味道苦,就不喝了。
按說朱少石一到社港,都會在第一時間知會縣委縣政府方面,縣裡的主要領導設宴作陪,賓主把酒言歡,增進友誼,加深感情,彼此愉快。朱少石之所以不聲不響地到了社港,自個吃喝,獨自品酒,一反慣例,可見其對社港方面的做法是何其的失望。朱少石下定決心,這次他說什麼都要上省城找書記、省長告一回社港的御狀。儘管與地方政府撕破臉面是下下策,對彼此都沒什麼好處,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爲。這也是朱少石站在河邊,儘管有下屬看到村道上塵土飛揚,兩臺越野車到了村口,跑來告訴他社港的領導到了,朱少石卻是置若罔聞,揹着手站在河邊不理不睬,對縣領導視而不見的原因所在。
楊志遠一眼就認出了朱少石,楊志遠笑,說:“朱總裁,河裡有什麼,如此興致。”
朱少石並不知道楊志遠到了社港,他見一羣人簇擁着楊志遠朝自己這邊走來,知道此人應該是社港的領導,他心頭有氣,假裝着沒看見。現在見此人像個老朋友似的和自己打招呼,不免有些奇怪,他轉過身來,這一望,他立馬就有了反應。
“楊處長,你怎麼在這?”
倆人握手,熱情有力,一看就知道不是做作。
楊志遠笑,說:“朱總裁興致勃勃,都看到什麼了?”
朱少石搖頭,有感而發,說:“楊處長,你看這河水看似平靜,哪知水面之下暗流洶涌,讓水面行舟之人猝不及防啊。”
楊志遠笑,同樣話裡有話,說:“就因爲遇上險灘、暗礁,我們就怕了,就放棄了,就不行舟了。朱總裁是不是也太悲觀了一點。有問題不怕,我們齊心解決就是。”
朱少石聽楊志遠這麼一說,同樣有了感覺,他笑,說:“楊處長,我現在還叫你楊處長是不是已經不適合了,該叫什麼?”
霍亞軍適時進言,說:“楊志遠同志現在是我們社港縣的新任縣委書記。”
“是嗎?”朱少石一聽,大喜過望,“楊書記到社港主政,真是可喜可賀。”
楊志遠笑,說:“朱總裁,說說,何喜之有?”
朱少石心情舒暢了下來,說:“有你楊書記到社港主政,看來我這次也用不着上省城去了。”
“上省城幹嘛,告御狀?”楊志遠笑了笑,說,“有這必要嗎,有事說事,該幫就幫,不必客氣。”
朱少石呵呵一笑,說:“楊書記,你做主了?”
楊志遠說:“這事我做主了,有什麼問題找我。”
朱少石與楊志遠相視一笑。氣氛頓時輕鬆,此舉讓朱少石的一干部屬,以及孟路軍他們都是莫名其妙,不明白楊志遠和朱少石說的是何暗語。
楊志遠和朱少石此番對話,有出處,不爲外人道,屬天知地知朱知楊知這種。去年楊志遠陪同周至誠書記參加完朱氏能源的酒會回酒店休息,朱少石磨磨蹭蹭故意走到了最後,等楊志遠把周至誠安頓好,回到自己的房間,朱少石敲門,閃了進來。楊志遠一看朱少石此等鬼祟模樣,就明白了幾分,笑,說朱總,怎麼?有事?
朱少石從兜裡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說:“楊處長,一點小意思。”
楊志遠這些年沒少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他自然知道朱少石這信封裡的小意思是什麼,他瞟了一眼信封鼓鼓囊囊的形狀,心裡已知幾分,他笑:“朱總裁,這小意思是多少,一萬?美金?”
朱少石佩服的五體投地,說楊處長真是厲害,說的真準,分毫不差。一點小意思,還望楊處長笑納。
楊志遠當即婉言拒絕,說朱總裁今天這麼讓我倍感親切。楊志遠爲何親切,自然不是因爲看到了這一疊綠紙,是因爲朱總裁此舉表明了一種態度,朱總裁對於這次投資很是看重,不是草簽完了在電視上露一把臉就沒了下文,肯定還有後續。這樣很好,對於真心到本省來投資的客人我們誠心歡迎,有什麼問題,你只管來找我。有事說事,該幫就幫,不必客氣。至於這個小意思,看了一眼,懂了你的心意,也就是了,還請收回。沒有必要。
朱少石磨磨嘰嘰,不知道楊志遠這話是真心還是假意。
楊志遠語氣嚴厲,說:“朱總裁,再不收起,只怕會壞了和氣。”
朱少石這才把信封放回兜裡。
朱少石心有不甘,說楊處長以身作則,很是讓人欽佩,但我們到內地投資,求得是個心安,楊處長不喜歡綠紙,其他人就不喜歡了?楊志遠呵呵一笑,說朱總裁的擔心純屬多餘,實無必要。
朱少石說:“楊處長,你做主了?”
楊志遠說:“這事我做主了,有什麼問題找我。”
此番對話,就是上次的翻版。這也是朱少石看到楊志遠心裡頓時鬆了一口氣的原因,他對楊志遠的人品很是瞭解,這人一正,不存私心,許多問題就可迎刃而解。
朱少石是香港人,港人廉政,朱少石從心裡樂意和楊志遠這樣的人打交道。任何事情都可以攤到桌面上說,解決起來也就簡單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