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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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何處……去了何處……哈哈!”玉合歡狂笑出聲,豔麗的面容在這一瞬間倏然變得扭曲起來,“小二,你問得真好。”?

“這些年來,我也一直在想,那一天,我爲何不在姐姐身邊……”?

她從兩人相識之日講起,眸光深遠,一件一件緩緩說來。?

“當年的‘飛澗仙子’輕功高絕,使得一手**劍,又喜愛一襲輕紫,舞將起來仿若雲中仙子,江湖上少有人能敵……她三捉三放那時有名的邪道妖女,從此結爲異姓姐妹,兩人縱情闖蕩江湖,風頭一時無二……及至嫁做人婦,方纔收斂起來,傷了好些年輕俊傑的心,再然後,生了兩個可愛的娃兒,一家人和樂融融,讓那邪道的妖女既好生羨慕,又爲她高興不已……”?

十二年前——?

夜深露重,已是過了戌時,兩個孩兒早已沉沉睡去,只是琴抱蔓心中總擱着事情,玉合歡便也一直陪着她。?

“哎呀姐姐,你到底在擔心什麼嘛,該不是那幾個日子來了,心裡纔會這般煩躁?”玉合歡看着站在牀邊的溫柔女子,口中調侃。?

她正倚在王府裡那一張精雕細鏤的木牀上——是琴抱蔓特意差人爲她訂做的,一隻手撐着下頷,一隻手繞着頭髮轉圈兒,說不出的慵懶撩人。?

琴抱蔓回過頭,衝她微微一笑:“總是心裡不安,像是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似的。”琴抱蔓的美,素淨而雍容,與玉合歡大不相同。?

玉合歡最見不得琴抱蔓蹙眉樣子,便懶洋洋支起身子,柔若無骨般纏上她的:“你呀,就是愛操心,姐夫纔剛去打仗,還有小一小二要你照顧呢,這樣想來想去的,愁病了怎麼辦?”?

兩人說笑一陣,依偎在一起,彼此心裡都很快活。雖說兩人不是親生的姐妹,可這份親暱與心靈相通之感,比起親生的姐妹還要更甚。?

還沒等親暱太久,玉合歡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戾氣,擡手一道掌力打出去,正中窗外那棵大樹的繁茂冠葉中。?

“嘻嘻……”是女子尖細而充滿誘惑力的嬉笑聲。?

香風襲人,玉合歡閃身到了窗邊,頓時一個重物聳然而下,一把黑髮垂吊,是一張倒掛着的白淨女人的臉。?

她的那一雙眼睛瑩光閃動,晶亮無比,就像是一個漩渦。?

玉合歡眼眸驀地一睜,那女子掩脣輕笑,卻不說話,長腿翹了兩翹,就跟一股青煙似的,嫋嫋地朝遠方飄去了。?

“姐姐,我去追,你小心些!”只來得及留下這麼句話,玉合歡就縱身而起,也循着那女子的方向追去?

在這樣濃重的夜色中,那女子真的仿若鬼魅一般,浮在空中飄飄忽忽地前行,玉合歡的輕身功夫也算不錯,卻怎麼也無法追上她,可還是一刻不停地緊跟着飛奔,就像中了迷症一樣。此時的玉合歡眼裡只有那個女子恍惚的背影,也不知自己奔行的速度是快是慢,只是全不停歇。?

耳畔所過風聲越來越大,呼嘯着盤旋着,卻都入不了玉合歡的耳。?

彷彿進入了某種魔障,掙脫不得。?

及至一聲清脆的笛音——?

“嗚——”?

是大風灌入笛管,震出一道聲音來。?

玉合歡猛地一個激靈。?

糟糕!着了道了!?

“咦?可惜了……”似乎有女子的幽幽嘆息傳來,轉瞬即逝。?

回過神來,玉合歡這才發現,自己居然站在一處山巔上,周圍四野無人,在前方,哪裡還有什麼女子!?

此刻才終於擺脫了控制,玉合歡心中覺得不好,就將功力提到了十成十,飛奔而回。?

王府裡一片寂靜……?

燈火是通明的,或者說,整個王府都被火舌所吞噬,血一樣的火光沖天而起,將天空都染成了血紅的顏色。?

玉合歡呆呆地站在府門口,只覺得一股寒意自心地升起。?

“姐姐……姐姐!”她發了瘋似穿過濃煙,闖進了府裡去。?

遍地都是鐵甲兵的屍體,當今北闕王派來保護王府的精銳兵士,竟然全部毀於此地。可玉合歡管不了這些,她一手掩住口鼻,還想要闖進房裡去。?

然後,她的裙角被人拉住了。?

玉合歡低頭,看見一雙染血的手。?

是還算熟悉的面孔,也是鐵甲兵的隊長,正強撐着最後一口氣說道:“王妃她……出……城……”便斷了氣。?

感覺發冷的手心暖了些,玉合歡閉閉眼,一擰身,又朝城外的方向掠去。?

在漸漸到了城門的地方,突然就有了幾個紅斑,順着向外蔓延……點點滴滴猩紅的血跡觸目驚心,她心又一沉,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秦風怎樣我是不知道的,想來也是被人引開了,就如同我一樣。”玉合歡的眼眶有些發紅,深吸一口氣,強忍悲痛說道,“我雖然沒有找到姐姐的遺體,卻看到一路上……一路上刮破在樹枝草地上的姐姐的衣衫碎布。”?

“當時我就想到,姐姐必定是出事了,果不其然,在城外的林子裡,我找到了丫鬟飛紅的屍體,你們兄弟兩個、姐姐、還有青柳,全都不知所蹤。”?

“我四處找過,可種種跡象都表示着,姐姐她……凶多吉少。”?

這故事不算很長,只是陰差陽錯,就讓這兩姐妹生死相隔。玉合歡大意了些,所以纔會被那個女子引誘而出,而這一晃神的功夫,一切,便已經晚了。?

不願意相信最可怕的事實,玉合歡在江湖上漂泊很久,四處尋訪那一日襲擊晉南王府的仇人,而因爲晉南王府被毀,北闕王朝震怒,封鎖城門四處盤查,一時間皇城內人人自危。?

沒料想,戒嚴了幾日之後,朝廷居然下了禁口令,不許一人再度提起晉南王府之事,玉合歡大怒,深夜闖入皇庭,直至當今北闕王第五圭牀前,以劍相指要討個公道!?

北闕王無懼無怖,直言定會讓人私下尋訪,只是晉南王在邊境抗敵,若是得知妻兒慘況,必定心神不寧,到時三軍士氣受損,一旦兵敗邊境被破,北闕國體受損,天下臣民俱將苦不堪言。社稷爲大,只好委屈了晉南王府。?

玉合歡無法,她也明白,若是琴抱蔓得知,也會同意北闕王的做法,只好黯然而去。而後她繼續尋訪,突然得到陳百藥的消息,見到了容顏盡毀卻功力大進的青柳,得到琴抱蔓身亡的消息,大爲悲慟,終於創立綵衣門,收容天下可憐女子,壯大實力,以圖有一天能爲姐姐報仇。?

“剩下的事情,我來說罷。”清淡的男聲從陰影中響起。?

花蠶一驚,之前太過沉溺在玉合歡的故事中,以至於沒能發現還有旁人存在!?

花戮上前一步,手指已經摸在了劍柄上。?

陰影中的人慢慢走出,逐漸呈現在幾人眼前。?

木訥的平板的表情,千年不變的嚴肅與沉默,腰懸長劍,長身黑衣。看相貌不過是三十左右的年紀,可那一頭及腰的長髮,卻已然全白了。?

這是他們認識的人。?

他是秦風。?

早已不復當年連發髻都盤得一絲不苟的的藍衫秀士形象,而是帶了一股濃重的滄桑,就像是經歷了萬千紅塵,難負重荷。?

“秦風!你這些年害我找得好苦!”玉合歡擡眼看見,厲聲喝道,“你那一晚去了哪裡?!”?

秦風並不介意玉合歡的滿臉煞氣,他只是轉過頭,盯着她的眼睛說道:“那一晚,我見到了師兄。”?

便宜爹??

花蠶微微皺一下眉,這不可能!?

果然玉合歡也冷哼出來:“秦風,你當我是傻子麼?姐夫在邊關打仗,怎會回到府中!”?

“嗯,不是真的。”秦風點點頭,“我認錯了。”?

“你以爲,一句認錯就能揭過?秦風,你未免打了太好的算盤!”玉合歡笑得花枝亂顫,聲音裡卻是滿滿的寒意,“我害了姐姐,等我替她報了仇,自會下去相陪,可你秦風做錯了事,也得要付出代價來!”?

“知道了。”不管玉合歡有什麼表情,秦風平靜地答應,隨後轉過身,看向花氏兄弟二人,“你們還活着,很好。”?

“秦師叔。”秦風是第五玦的師弟,因而兩兄弟這樣稱呼。?

“你的劍法練得很好,還有幾句口訣,也一併給了你吧。”秦風又對花戮說道。?

這樣說來,遠在之前笛音相和之時,此人就已經來了?這些年不見,秦風的功夫高深了好多!居然連他都沒有發覺……?

花蠶心中暗自想着,側頭看了一眼花戮。?

“劍意相合。”花戮低頭,說了一句。?

……原來如此?

花蠶明白了,並非是完全無法察覺,而是在舞劍的時候用的是“破天十三式”,是秦風的劍招,而秦風的劍招有秦風的劍意,秦風隱匿其中,就要更加容易許多。至於舞劍之後,兩人的注意力全被玉合歡所說往事吸引,對外界自然忽略了些,以秦風的功夫,抓住這一點破綻,藏身起來並不困難。?

那邊秦風在懷中摸了一把,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扔給花戮:“拿去。”?

花戮擡手接過,掀起眼皮:“多謝。”?

兩人交接完畢,相對無語,一時氣氛僵硬。?

玉合歡張口,又待再問。?

這時,遠方傳來衣袂破空的聲響,一片濃重的黑影壓下,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道帶幾分哀怨的男聲:“阿風阿風,你怎麼能扔下我一個人孤枕難眠?”?

聲音落下,一雙男人的手臂從後面把秦風的腰環住,秦風身形一晃,立刻離那人三尺之遠。?

玉合歡如臨大敵,杏眼圓睜,舉起笛子便奏了個“宮”字訣出去,看不見的氣浪掀起巨浪,猛烈地衝擊——?

秦風沒有去阻擋,來人也未見慌亂,他雙手一搓,轉了個奇異的弧形,巧妙地把那音波引入空中,“撲”地一聲輕炸,勁力卻全然抵消了的。?

一記音攻下來,那人竟是毫髮無傷。?

幾人纔看清來人模樣——他身高足有八尺,長眉入鬢,一雙鳳眼微微上挑,鼻若懸膽,一舉一動間傲氣凌人,笑起來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氣魄。?

是個俊美到邪異的男人。?

玉合歡一擊失敗,眯起眼,掃向靜立在旁的秦風,怒聲道:“秦風,你竟敢帶外人來此!”?

秦風還未說話,來人卻一挑眉,笑得很張揚:“可不是阿風帶我來,是我夜裡醒來見不到阿風,循着阿風的味道趕來的。”他說到這裡,突然又好像感覺委曲起來,“若是阿風願意帶着我,我可要高興死了。”?

此人說話亂七八糟,只是他內力高強,又不知是敵是友,玉合歡冷靜下來,且在觀望。?

卻聽秦風淡淡說道:“宮主莫要說笑,秦風區區僕從,怎敢勞動宮主大駕?私自外出未曾稟報,秦風回宮以後,自會去刑堂領罰。”?

“我怎麼捨得處罰你……”來人又往秦風處湊了湊,一副可憐的樣子,像是還想要糾纏。?

花蠶見狀,便替這個冷淡的男人解了圍:“秦師叔,還請引見罷,若再等下去,可是要天亮了。”?

“我是朱紫。”來人在對待秦風以外的人時,態度卻是頗爲傲慢的。一說完,又蹭到秦風身邊。?

“盤月宮宮主。”秦風像是習慣了,向後退一步道,“當初是他救了我,我便發誓,在了卻最後一個心願之後,就將自己的性命賣給他。這些年,也一直在宮裡做事。”?

“那就快快達成心願,那時你便是我的了!”自稱“朱紫”的男人很高興,不依不饒地再度抱住秦風的肩,秦風的表情沒什麼變化,這一回卻沒有躲開。?

“盤月宮的宮主麼,好風光的作派!”玉合歡看兩人拉扯,冷笑道,“堂堂一宮之主,鬼鬼祟祟跟蹤不說,還偷聽人說話,真是半點不知羞恥。”?

盤月宮固然是江湖上有名的亦正亦邪的大派,可這朱紫才年方二十八,輩分比起當年縱橫武林的邪道妖女玉合歡又是小了許多,武功雖然深不可測,可玉合歡卻未必給他面子。?

“我只顧跟着我家阿風,誰管你說了什麼?”朱紫鳳眼微挑回了一句,跟着目光落在花氏兄弟兩人身上,“你們兩個就是阿風這些年一直尋找的人罷?”他在花戮身上打量一遍說“功夫不錯”,又看着花蠶笑得意味深長,“你也不錯。”?

花蠶衝他微微笑了笑,拉着花戮的袖子,並不說話。?

被朱紫打了一遍岔,玉合歡情緒穩定下來,看着秦風,緩緩問道:“秦風,告訴我,你當年遇到了什麼?”?

秦風眼裡閃過一抹痛楚,閉閉眼,也說了出來。?

當年秦風所遇之事比起玉合歡更加詭異。?

秦風是個好劍之人,好劍之人與尋常武人相比,意志還要堅定許多,而秦風更是個中翹楚。那一年才二十歲的他,受師兄第五玦所約保護師嫂,因着從小几乎是師兄一手教養長大,對師兄的感情是亦兄亦父,百般尊重中還有更多的依戀,就算面上表現不出,心裡也是將第五玦當做了至親之人的,所以纔會把自己的看家本領教給花戮——第五玦的長子。?

出事的那一晚,秦風正抱劍站在院中,內力外放,認真保護着整個王府之人。而後,他突然感覺到熟悉的氣息,就隨着尋了過去,然後,就看到了第五玦的背影。他覺得奇怪,以爲邊關出事,才讓第五玦連夜趕回,就緊跟上去,以便問一問情況。不曾想,一直跟到了郊外。?

秦風這才覺得不對。?

有着第五玦氣息和身形輪廓的人終於回過頭時,露出的是一張腐爛的臉,在那同時,許多與他形貌相似的活死人爭相而出,將秦風團團圍住。活死人爲不知從何方傳來的鈴聲所控,無論如何砍殺,也斬之不盡。秦風在其圍攻之中幾乎喪命,若不是那時剛要回宮即位的少宮主朱紫正好路過,差許多盤月宮人一齊救了他,他怕也是要伏屍當場,變成那無數活死人中的一個。?

秦風重傷,足足休養三月才能下牀,向救命恩人、已是盤月宮主的朱紫說明了事情後,就定下了“藉助盤月宮之力尋找晉南王府遺孤或者復仇”的約定,約定達成那一日,秦風就永歸盤月宮,終生不得離開。?

多年來一無所獲,只隱隱對新崛起卻行蹤詭秘的綵衣門有熟悉之感,這一回由盤月宮左右護法口中得知綵衣門動向,就暗自來了武林大會,隱匿於密林之中。及至察覺“天羅五音”的波動,便循聲而來,欲與玉合歡商討後續之事,卻不曾想,竟然見到了失蹤的花氏兄弟二人。?

“引魂尊者。”玉合歡捏緊拳頭,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不會有錯的,能操縱屍體的高手,普天下,也只有炎魔教的引魂尊者能夠做到。”?

秦風點頭:“的確沒錯。”?

玉合歡心中恨恨,從牙縫裡迸出一句話來:“當年引我出去的,只一個照面,就迷了我的神智,有這般能力者,除了奪魄尊者不作第二人想。”?

“……是。”秦風的氣息有一絲不穩。?

除了引魂尊者,奪魄尊者也一同出現,一個或許是湊巧,可兩相比對,便不能只說巧合。?

花蠶沉吟片刻,也開口說道:“姨母不是問道,這些年我兄弟二人所在何處麼。”頓一頓,“我被殺母仇人捉去教養,欲讓我兄弟相殘,擄我那個,名喚花絕地。”他看向花戮。?

花戮頷首:“花絕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