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五年五月末,朝廷接到奏報,西甌王逝世,三王子歐陽振宇繼位。
據說新西甌王剛過而立之年,正值年富力強之時。皇帝最擔心這種毛頭小子爲王,恐其野心勃勃,窺視中原,妄圖吞之。幸而高巍在邊境巡查,並未發現任何風吹草動,回報稱一切太平。
然邵安對高巍的樂觀說法持有質疑,他對皇帝稟奏:“以臣所見,如今邊境無事,可能是由於西甌王新登基,尚在處理內事,無暇分身。但請皇上仍要做足準備,以防不測。”
“西甌王性情如何,暫未可知。你何以確定其必好戰?”
“按西甌的傳統,由實力最強者繼位。三王子在他們內部的根基、黨羽等,皆不敵上面兩位哥哥,怎麼着也不可能由他登基。然西甌王驟然逝世,新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動政變奪位,可見其手段之毒,野心之大。此等人定不會滿足西北荒蕪之地。”
“不止。”皇帝突然如是說,眼中帶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探究神色,彷彿要看進邵安心底,“安兒,你定還因爲其他事,纔會作此猜想?”
皇帝說國事的時候,叫他“丞相”,平日裡,叫他“邵安”,只有在說私事時,才叫他“安兒”。
邵安深知自己是糊弄不過去的,坦白承認道:“臣在西北時,見過西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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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康十九年,冬。西北邊境,李洪義帶一小隊人外出查探地形。
行至半途,忽聞士兵報前方有情況。李洪義夾緊馬肚,驅馬快行,見前面幾個當兵的聚着一起,指指點點的議論着什麼。
“這人死了吧?”
“流好多血,恐怕……”
“應該是從山上摔下來的,年紀輕輕的,可惜了。”
“你們不去偵察,一個個圍在這裡做甚?”李洪義提着馬鞭,做出要抽人的樣子。
那羣人轉頭,見是李洪義來了,集體鬆口氣。誰不知道李洪義是刀子嘴豆腐心,犯到他手裡最多挨頓鞭子,故嬉笑道:“李校尉,兄弟們沒偷懶,是有人要死了。”
“誰要死?出啥事了?”李洪義邊問邊將馬鞭系在腰間,撥開人羣,見是一男子倒在地上,雙目緊閉,眉頭緊皺,似乎十分痛苦。
李洪義環顧在場諸人,問道:“怎麼回事?”
“小六最先發現的。”有人指了指旁邊一陡峭禿山,“估計是從山上滾下來的。”
李洪義上前,端詳着此人的面部,繼續問,“這人是誰?”
衆人紛紛搖頭,“不認識。看穿着像是這裡的老百姓。”
“是自己人還不趕緊救?”李洪義見這幫人袖手旁觀,立馬就惱了。
“救不了了,你看這血淌了一地,估計……”
“不試試怎麼能成。”李洪義吩咐着說,“小六快到營中叫我弟速來,其餘的人趕緊散了,繼續偵察。”
安兒帶着藥箱趕過來時,那裡只剩下李洪義一個人守在傷員身邊。見他來了,李洪義忙招招手,“快來,這裡。”
安兒小跑過來,探頭一看,只見大量的血從那人的傷處涌出,身上的衣服都被鮮血浸透,不知他昏迷了多久。
李洪義關切的問道:“還有救沒?”
安兒蹲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脈,“還沒死,只是摔得比較嚴重,你看他的腿,恐怕骨折了。”
此時安兒剛當軍醫不久,還沒學接骨,只能簡單的給他包紮一下,“我先幫他止血,這人是附近村民嗎?讓他家人趕緊過來,擡去送醫。”
“不知道是哪的人。”
安兒疑惑,扳過那人的臉,仔細觀察。他發現此人劍眉星目,神情俊朗,下巴和臉頰邊上有點黑黑的鬍子渣,看上去大約二十多歲的樣子。又隨手翻翻那人的衣服,忽然被他的鞋子所吸引。
李洪義見他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某處,也順其目光望去,見那人鞋子不似中原百姓的布鞋,而是皮靴。
“該不會是……西甌人吧?”安兒立馬查看他的手,只見虎口處有一層老繭,這種老繭,李洪義手上也有,正是因常年拉弓射箭所致。
“沒那麼巧吧。”李洪義撓撓頭,湊近安兒身邊,同他一起檢查。
安兒檢查完那人,又查看周圍地形,指着一座山問道:“他是從那山上失足落下的?”
“是的。怎麼,有問題?”
安兒臉色蒼白的望着他哥哥,“這座山,是南山。吳阿爹帶我們去過的。”
向來路癡的李洪義在山下左看右看了良久,才恍然想起,那次他倆和張三探路,就是從此山的背面上山,然後找到了傳說中的“黃泉路”。
安兒驟然伸手,要拔哥哥腰間佩刀。李洪義猛地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詫異道:“幹什麼?”
“此人不能留,殺了他。”安兒看着哥哥,堅定的說。
“萬一是村民呢?”
“寧可錯殺,不可錯放。”安兒道,“他可能知道黃泉路。此路既可直通敵營,也可直通我方啊。”
“或許他並不知道黃泉路呢?”李洪義訓斥道,“就算是敵人,要殺也要在戰場上決生死,而不是趁人之危,小人作派。”
安兒瞬時臉色蒼白,慢慢的鬆開了刀柄。李洪義懊惱自己話說重了,退一步道,“不如將他帶回軍營,嚴加看管。等他醒後問明身份,再做定奪。”
李洪義將那人帶回軍營,安頓在弟弟所管轄的傷兵營處。這樣安兒既方便照顧他的傷勢,也可以嚴密監督他的舉止。
那人昏迷了很久,過了四五天才甦醒過來。李洪義溫和的問他叫什麼,多大了,是幹什麼的。那人一一作答,說他叫鄭宇,二十多歲了,是附近的山野村民,靠打獵爲生。
既然是獵人,必定會射箭,那麼虎口老繭,也能解釋了。
李洪義接着問道:“鄭宇,你怎麼從山上摔下來的?”
“我們山民打獵,不小心摔傷,常有的事。”
安兒和哥哥相對一眼,也問他:“那麼陡的山,摔下去怕是命都沒了。好好的平原不打獵,怎麼上山了?”
鄭宇翻翻白眼,“平原不是在打仗嘛,誰敢去那打獵?”
李洪義覺得解釋的通,呵呵笑道:“抱歉,打擾你們百姓過活了。”
安兒還是不信,突兀的說:“你官話說的挺標準的。不過我們在西北待了一段時間了,能聽懂此地方言。”
鄭宇的笑容幾不可見的僵了僵,隨後放鬆肌肉,開始用方言交談,“我讀過幾天書,學過官話。西北方言土得很,怕軍老爺們聽不懂。”
安兒聽他方言說的挺像回事,便轉移話題,“讀過書,會識字吧?”
“會寫幾個。”
“西甌文字會嗎?”
鄭宇乾脆利落的搖頭,“不會。”
安兒嘆了口氣,“真是可惜,本想找當地人認認西甌的字,看來無緣了。你腿骨折了,先住此養傷吧。”
鄭宇連聲道謝,安兒使了個眼色給洪義,兩人一道出去了。
李洪義隨安兒回到的住所,皺眉道:“完全沒有破綻,你怎麼看?”
安兒搖頭,“沒發現什麼可疑之處。”
“用不用上報安王?”
“沒有真憑實據,如何去報?”安兒無奈的說,“可能又是我多疑了,再觀察幾日,沒問題就放了吧。”
李洪義相信以安兒的聰明,或許會察覺出什麼。再說傷兵營非軍事機密處,即使是敵人,也不能探聽出什麼消息。
幾日後,安兒並沒詢問出所以然來,只好叫哥哥放了鄭宇。李洪義懷疑對方多日,自覺內疚,主動提出送他回家,以表歉意。鄭宇拒絕了兩次,然洪義堅持,他拗不過,只能答應。
李洪義小心的攙扶他,邊走邊問,“你家在哪?”
“住南山腳下,有點遠,麻煩你了。”鄭宇坦然的答道,毫不隱瞞自己的住處。
“不麻煩不麻煩。”李洪義扶着鄭宇上馬,並帶着幾個小兵一起去了南山。發現南山腳下人煙稀少,僅有幾戶人家。
李洪義扶鄭宇進屋,不動聲色的打量四周,見他家中清貧,裡面生活用品卻是一應俱全,是常住人的樣子。甚至桌上碗裡吃了一半的饃,屋角堆着未洗的衣服,佈置得簡直是毫無端疑,完美無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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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聽完這段故事,發問道:“你能確定,當年見過的那人,就是現在的西甌王?”
“臣後來與哥哥再去南山,那人卻已消失不見。”邵安說道,“當時以爲,他只不過是敵方小將,現在想來,恐怕就是西甌王。”
“你與他交鋒過,覺得此人如何?”
邵安沉思片刻才道:“其人敢攀陡峰探路,可見其勇氣。被抓後不見其驚慌,可見其膽量。審問時應答如流,可見其心思之縝密,心機之深沉。且有豺狼野心,皇上不可不防。”
皇帝皺眉,“當年怎麼不說?”
“一則臣並不能確定其身份。二則那時下大雪,即使他們找到路,也無法攀爬。三則冬季過後,我軍向北紮營,正好避開了此處。”
皇帝氣息沉重,負着手來來回回在書房轉悠,步履間夾帶着風,吹得長袍刷刷地響。
邵安拱手在旁立着,看着皇帝在屋裡大步走來走去,心下思索着應對之法。
皇帝猝然停住腳步,轉頭對邵安道:“現下最重要的問題是,西甌王到底知道不知道那條小路?”
“臣無法|論|斷。”
“丞相繼續籌備糧草,並令中書省下旨,召回高巍。”皇帝恢復一貫的冷靜,“一旦戰事起,還得防範北線突厥趁亂髮兵,事涉外交,丞相速和禮部商議。”
一連串命令下來,卻是有條不紊,事事周全。邵安心悅誠服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