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楓提着長劍,慢慢向曠野走去。曠野中已經分佈着近百個方陣,多的方陣有七八十人,少的也有十餘人,每個方陣以各自所屬門派的旗號作分辨。能來的差不多都來了,爲了這一戰,武林盟幾乎傾盡所有。牛皮大鼓自天亮起,就一直沒有停歇過。好像在提醒東方一鶴,武林盟決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最好適可而止,莫要漫天開價。東方一鶴雙手籠在袖中,枯瘦的臉上帶着冷笑。
他和三巨頭是同一級別的老狐狸,也只有他猜得透三巨頭的用意。如今武林盟如日落西山,即將被聲勢浩大的變革派取代,有些人不僅與嶽重天暗通款曲,通風報信,甚至有人打算在合適時機將三巨頭扣押,充當作爲自己進身的投名狀。所以三巨頭要借他的手,清除異己,徹底消滅那些對他們不利的人。他們不想在有生之年被他人清算,審判,推上斷頭臺。
同樣三巨頭也看出了大同教深陷內訌,自顧不暇,絕無重返中原,染指權力的意願。當下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東方一鶴看不慣雲萬里庸庸無爲,純屬個人行爲而已。無論三巨頭還是東方一鶴,事情鬧得越大,越有火中取栗的機會。三巨頭的如意算盤是,既能名正言順清理潛在的敵人,又能拉魔教下水,形成三足鼎立格局,嶽重天不得不要分出力量來對付魔教。他們便可能在三方漫長的對峙消耗中,全身而退,躲過命運的懲罰。
對於東方一鶴來說,給予武林盟的打擊越大,大同教內部支持重返中原的聲音便越響亮,雲萬里倘若無動於衷,不順應民心,下場可想而知。東方一鶴看着整裝待發,躍躍欲試的武林盟羣豪,又在冷笑,這些人可能至死也不明白,他們的首腦早已和魔教妖人心有靈犀,達成了一致。葉楓走得很慢,但步伐輕盈,好像不是去殺人,而是去救人。他臨走之前,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廢話,武林盟那些人誠然罪該萬死,但亦是形勢如此,不得不隨波逐流。
眼看一個多月就要過年,今天不妨手下留情,放他們回去與家人團聚,賬留到明年來算如何?東方一鶴想起葉楓面紅耳赤,一本正經的樣子,忍不住笑了。這個臭小子,究竟是赤子之心,還是不可藥救的白癡?他經歷諸多挫折打擊,按理來說不是心如鐵石,冷酷無情,也應該做到洞察一切,學會自保,哪似他一直毫無長進,始終爲他人着想?若非男主角的光環罩着,就憑他好了傷疤忘了痛的德行,早被安排去路邊小店吃飯了。
葉楓以爲不殺人,便是心存善念,卻不知他與東方一鶴、三巨頭已經捆綁一起,大家環環相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不想殺人,便是等於損害三巨頭的利益,破壞各方面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平衡。與世無爭的葉楓,自然參不透瞬息萬變的權力鬥爭,朋友,敵人之間沒有絕對清晰的界限,並且會隨着局勢、環境的變化,不停變化交換着彼此的身份。歲月可以讓人衰老,利益可以化解仇恨,世上從沒有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東方一鶴大笑幾聲,往左邊快步行去。把守左邊的是在湘贛臨江一帶的活動“正氣堂”,也是三巨頭所要清除的目標之一,據說正氣堂的頭頭穆宏已經和嶽重天結爲拜把子兄弟,並且遵照嶽重天的指示,僞裝成土匪強盜,襲擊搔擾長江上由武林盟控制的商船。穆宏扛着把九環鬼頭刀,敞開衣襟,露出繡在胸口青鬱郁的豹子頭,截往東方一鶴的去路。
穆宏身高八尺,體重二百出頭,宛若一尊高大、魁梧的石像。這樣一具看上去笨拙、沉重的軀體,可是一旦行動起來,在地上似豹子般兇猛,似狸貓般靈活,在水中比魚兒還要敏捷。他看着越走越近的東方一鶴,深吸了口氣,握緊殺人無數的鬼頭刀,全身每一塊肌肉繃緊。他從秘密渠道得到嶽重天的指示是,東方一鶴已經和三巨頭相互勾結,若想魔教與武林盟開戰,務必要以他目前還是武林盟成員的身份除掉東方一鶴。
三巨頭詢問誰來打頭陣,包括他之內一共有二十三個門派頭頭站了出來。他知道這些人都是和他一樣身在武林盟,心在變革派,他們平時不知道彼此的身份,若非這一戰事關重大,他們決不會輕易將自己暴露。二十三個方陣,排在最前面,他們只有一個目的,不惜一切代價,將東方一鶴斬殺。東方一鶴忽然收住腳步,眯起眼睛看着大旗上“正氣堂”三個大字,笑了笑道:“現在不是孤注一擲,亮出底牌的好時機啊!”
穆宏大吼道:“魔教妖人,作惡多端,早就該殺了!”鬼頭刀從上至下,劃過一道比閃電還要耀眼幾分的刀光,劈向笑嘻嘻的東方一鶴。他身後同時躍起十餘人,既有他精心挑選出來的好手,又有他花錢僱來的江湖上頂尖殺手。他們亮出了各自擅長的兵器,使出各自最厲害的招式。東方一鶴雖然厲害,但他也是一雙手,絕對難以應付十多人一瞬間發起的致命攻擊。
曠野中央,搭着個連夜砌成的木頭臺子,臺下四周立着近百名威猛彪悍的護衛,手持利刃,雙眼銳利如鷹。臺上坐着武林盟主秦嘯風、德興方丈、蓮花道長以及五大門派掌門人。他們居高臨下,目不轉睛地看着不遠處的廝殺。蘇雲鬆嘆道:“若是武林盟人人能像穆堂主一樣忠勇英武,何至於積弱積貧,由得嶽重天那廝崛起?”蓮花道長道:“但是東方一鶴並不是容易對付的人,你們應該聽說過,他是個連閻王都不收留的人。絕地反擊是他的拿手好戲。”
德興方丈道:“你的意思是說,穆宏他們奈何不了他?”蓮花道長緩緩道:“飛蛾撲火,自取滅亡。”蘇雲鬆道:“哪怕穆宏他們死了,但我們一定大力宣揚他們無懼死亡,不畏強敵的英雄壯舉。”德興方丈道:“我們還要給他們舉辦最隆重的葬禮。”蓮花道長看了低着頭喝茶的秦嘯風一眼,道:“最好秦盟主能夠主持他們的葬禮。”秦嘯風忙擡起頭來,肅然道:“那是肯定的。”三巨頭相互對視,臉上露出了不易察覺的冷笑。
東方一鶴目光似刀鋒一樣,往襲來的衆人掃了一眼,哈哈一笑,道:“你們這些不見得比豬狗高尚的人,怎能留你們過年呢?”大搖大擺投向南方。鎮守南方是對合作了近三十餘年的殺手搭檔,通常殺手的生涯極其短暫,因爲沒有幾個殺手能不失手,但他們卻做到了三十年從未失手。他們已經上個月金盤洗手,退隱江湖,抵不過穆宏開的價錢實在誘人。
他們見得東方一鶴走來,兩樣兵器一上一下襲至。他們使用的兵器亦是極爲少見,一個是改良自木匠的鋸子,另一個是副五尺餘長的剪刀,兩樣兵器皆塗成了金色。穆宏等人也不閒着,從四面八方向東方一鶴逼近。東方一鶴右手袖中忽然竄出一點寒光,迅速越過他的肩頭,射向後方。正自他後背發起襲擊的二人悶哼一聲,跌落在地,鮮血似泉水般從喉嚨中涌出,頃刻染紅了身下的白雪。
德興方丈驚呼道:“你們看到沒有,東方一鶴手中居然是根細長的鐵條!”蘇雲鬆苦澀道:“無論什麼東西到了他手上,都能成爲殺人的利器。”蓮花道長緩緩道:“死的是塞上賀蘭山曹無忌,曹無病倆兄弟!”臺上所坐的人臉色倏地難看極了。曹氏兄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刀客,如果一定要給天下使刀的好手立幅排行榜的話,他們倆完全可以擠身三十名之內。
縱使他們不是東方一鶴的對手,但至少可以應付三五十個回合,哪想到連東方一鶴的衣裳未曾碰到,便莫名其妙送了性命?他們面面相覷,心似正在融化的積雪,一片冰冷。過於鋒利的刀,終究會割傷自己的手。圍攻東方一鶴的衆人見得曹氏兄弟倒下,並無半分驚詫恐懼,反而更加瘋狂,不要命了。他們已經習慣了死亡,況且他們這次準備擁抱死亡。
賀歡搶上一步,唰的一劍刺出。東方一鶴已經被大家纏住,壓根想不到他會斜刺裡殺出,他這一劍,正是東方一鶴致命之處。忽然之間,他覺得一股大力從後背涌來,推得他向前衝上幾步,與東方一鶴擦肩而過,長劍嗤的一聲,刺入一人小腹。那人一柄利斧舉在空中,正準備將東方一鶴腦袋劈開兩半,豈知小腹一陣劇痛,一柄長劍插在他肚子上。賀歡苦笑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手腕使力,撥出了長劍。
那人整張臉都在扭曲,抽搐,罵道:“你奶奶的,眼睛長到屁股上了?”舉起的大斧卻不受控制地落下,喀嚓一聲脆響,賀歡的頭顱似熟透的瓜果,被劈成兩半。就在此時,四人齊聲大叫,從四個方向跌了出去。第一個是胸口捱了一記肘拳,胸骨盡碎。第二個是脖子被大力扭斷,整個腦袋軟綿綿的耷在腦口。第三個是小腹吃了一腳,五臟六腑皆踢爛了。第四個眉心中劍,一條血線從頭頂蜿蜒到腳下,四人都不能活了。
餘下的那對三十年從未失手的殺手搭擋,以及天不怕地不怕的穆宏,終於感到了恐懼,只覺得背心發涼,冷汗不知何時流了出來。東方一鶴不過是輕輕巧巧轉了個身,但六位好手卻已斷送了性命。就算是閻王爺派來的索命無常,也未必能在瞬間要了六個人的命。三人口乾舌燥,手中的兵器在顫抖。他們已經深信不疑,下一個倒下的絕對是他們。東方一鶴撫摸着青筋凸起的雙手,冷冷看着他們。
穆宏咬了咬牙,大吼道:“殺!”三人同時躍起,發起最後一擊。騎虎難下,箭在弦上,唯一殊死相搏。東方一鶴身子似落葉般飄起,轉到穆宏的左側,輕輕一託他的右手,九環鬼頭刀倒轉過來。穆宏聽得喀的一聲,這聲音他很熟悉,是不是剁下了東方一鶴的腦袋?他忽然看到自己的身軀直挺挺地立着,但是長在項頸上的頭卻不見了。他的頭去哪裡了?
那對殺手搭擋定了定神,分別從左右滑出,如鬼魅般貼到東方一鶴身邊,鋸子,剪刀一左一右,同時出手,兩樣兵器似鐐銬一樣,限制住了東方一鶴即將進行的動作。他們的招式並不完美,但他們的速度委實快得驚人,快足以掩蓋任何漏洞。蓮花道長搖頭嘆息道:“多此一舉,沒用的。”的字剛從舌頭迸出,那對殺手發出一聲慘呼,似拋入蘿筐的臭魚,直挺挺躺在雪地上,一動不動。
他們卻忘了東方一鶴的動作更快。他們以爲天衣無縫的配合,在東方一鶴的眼裡,等同於沒有安裝門窗,隨時可以進來的房屋。他們剛發起攻擊,東方一鶴已經搶了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震斷他們的心脈,卸掉他們四肢的關節。德興方丈凝視着蘇雲鬆,道:“老蘇,你能擋得住麼?”蘇雲鬆拍了拍靠在椅子邊上的長劍,笑了笑道:“我也很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厲害。”
蓮花道長看着正和另一幫人廝殺的東方一鶴,道:“萬一他運氣不好,死於他人之手呢?”蘇雲鬆攤了攤手,大笑道:“那真的很遺憾。”無論是東方一鶴殲滅了武林盟當中倒向嶽重天的力量,還是東方一盟被這些人所殺,總之這一次魔教與變革派結了幾代人都難以化解的仇恨。就在此時,坐在臺上的衆人一齊跳起,異口同聲叫道:“什麼?”均是一臉的驚詫。
原來那二十二個投向嶽重天的門派忽然脫離了與東方一鶴,葉楓的接觸,似潮水般向後退去,快速穿過曠野,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縱使三巨頭閱歷豐富,也想不到如此變故,一時之間,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武林盟其他門派又沒有得到指示,不敢貿然追殺。那二十二個門派一定是收到了消息,知道當下一切是個圈套,否則決不會退得如此果斷。
蘇雲鬆陰沉着臉,忽然狠狠道:“這個該死的老狐狸!”除了東方一鶴向他們陳述利害,還會有誰?穆宏那些人的死,既是在矇騙三巨頭,又是讓東方一鶴給三巨頭一個交代,他已經殺了潛伏在武林盟陣營裡嶽重天的人,當然嶽重天決不會承認這個事實。至於二十二個門派臨陣逃脫,畢竟腳長在他們身上,東方一鶴也無法控制。
三巨頭你看我,我看你,心裡滿是苦澀,憤怒,他們原本想禍水引向嶽重天,豈知還是被東方一鶴擺了一道,還是要面對嶽重天的威脅。三巨頭又相互對望,似下定了決心,同時點了點頭,大聲道:“殺了東方鶴!”他們只有一條路可走,一敗塗地。他們也相信底下能夠做到,因爲那些人早已被紙迷金醉的生活掏空了身軀,喪失了意志信心,拋棄了信仰,一羣俯視蒼生,只曉得享受的行屍走肉,怎有狹路相逢勇者勝的勇氣?
三巨頭不怕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人死得越多,他們的將來越有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