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十年後

周原,是位於關中平原最西面的一塊小小平原,它的範圍大致在今天的陝西寶雞與扶風之間,與大名鼎鼎的五丈原隔河相望。此時周原的上空一片灰白,漫天飛舞的大雪落下,遠方的山巒、樹林、村莊和田野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彷彿天地都連在了一起。

在積雪之下,一條几乎已無法分辨的小道,從一個小土坡下繞過,向遠方延伸而去。土丘上稀稀落落的樹木早已掉光了葉片,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一個佝僂的身影在樹下緩緩地移動,那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懷中抱着一摞枯枝斷木,雙眼在地面上搜尋着。他發現了一小截未被雪完全遮蓋住的枝椏,立刻彎下腰來,正準備伸手去撿。忽然,他聽到一聲馬匹的嘶鳴,使他詫異的站直了身子,向山坡下望去。

原來,那是一支車隊正沿着山坡下的小路緩緩駛過。像這樣的鄉下老人,大多數只見到過牛車,馬拉的車還只是從別人嘴裡聽說過。此刻親眼見到這支共由六輛馬車組成的車隊,那老頭似乎看得目瞪口呆,連柴火都忘了撿。

走在這支車隊最前方的,是一個騎着高頭大馬的壯漢。他胯下的那匹馬毛色通體黑亮,個頭比那拾柴的老人還要高;可是這壯漢身材實在太過魁梧,反倒襯得馬有些瘦小。他臉上滿面虯髯,眉毛也特別濃密,幾乎和鬍鬚連在一起。片片雪花落在他的眉毛鬍子上,將他的視線都擋住了,使他不時便要在臉上抹一把。

這壯漢頭戴一頂銅胄,身上穿着黑色的犀皮甲。他右手牽着繮繩,左手握在腰間長劍的劍柄上,眯縫着雙眼,也打量着山坡上那個拾柴的老人。

壯漢身後,所有馬車都是兩馬並轡而行,每輛馬車的兩側各有兩名騎士護衛。這些騎士都身着塗有紅漆的牛皮甲,頭戴紅色皮盔,手持長戈,身後揹着短弓。

第一乘馬車上方有一頂容蓋,車輿內鋪着厚厚的皮氈,車內兩名男子相對跽坐。坐在左首的是一個年約四旬的中年人,頭戴一頂帛冠,上身穿着一件青色短襦。坐在他對面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生得眉清目秀,膚色白淨,頭髮束在腦後,穿着一件白色長袍。

第二乘馬車上也有容蓋,一個身着狐裘的貌美婦人斜靠在車欄上,旁邊坐着一個十來歲的男童。其後的四輛車都沒有容蓋,只在車頂上蓋了一大塊氈布。氈布高高隆起,顯然車上都滿載着什麼物件,均用繩索捆紮的結結實實。

車隊在大雪中不徐不疾地向東而行,過不多時,在進入一片樹林後,便再也看不到那拾柴老人的身影了。

林子里長的多數是些當地很常見的樹幹筆直、枝條稀疏的白楊,有時也能見到幾株圓柏和楓樺。一隻老鴉在樹木之間縱跳,遠遠地在車隊後面聒噪,遠處的灌木叢後偶爾會傳來一兩聲鹿鳴。車隊在林中又行了一陣,第一輛馬車上的中年男子忽然喊了一聲:“鬻熊。”

走在最前面的那名壯漢轉過頭來,說道:“在,周侯大人。有何吩咐?”

原來這車上的中年男子就是周昌,時間如白駒過隙,一晃二十年,此時的他已接受商王冊封,成了一方諸侯。周昌對鬻熊說:“天色已晚,我們就在此處安營,明日一早再趕路吧。”

鬻熊在馬背上微一躬身,應了聲“唯”。他擡起右手,整支車隊便緩緩停了下來。接下來鬻熊指揮車伕將馬車趕到道旁,命令騎兵侍衛們到樹林中拾取柴火,在地上打了兩個土竈,又紮起一座營帳,還安排了數名侍衛在周圍警戒。

周昌這時打開車輿後門,從車上下來。他腰身依舊筆挺,只是顧盼之間多了一股威嚴氣度。同車的那個少年也緊跟着周昌下了車,只見他白袍上用一條革帶束腰,革帶上繫着一塊玉佩。周昌對少年說:“週考,去請你母親過來。”

週考應道:“唯,父親大人。”他來到第二乘馬車前,向那婦人行了揖禮,說:“母親大人,請下車歇息吧。”

那婦人微微一笑,正待起身,她身邊的男童忽地從車上竄下來,與週考抱在一起,嘴裡叫着:“大哥。”這男童眉目間雖然稚氣未脫,眼神卻無比活潑機敏,雙眼不住的四下張望這個陌生的地方。

週考一手抱着男童,一隻手扶着他母親下車。那婦人走到周侯身前,施施行禮。周昌忙伸出兩手來扶住她,說:“夫人辛苦了。”

壯漢鬻熊站在一旁,對婦人行禮道:“太姒夫人安好。”這婦人是周侯的原配,周族上下都尊稱其爲太姒。太姒對鬻熊也回了一禮,口稱:“鬻子大人。”

那男童見到鬻熊忽而一樂,哈哈笑道:“火師大人,你怎的成了白鬍子老公公了?”鬻熊先是一怔,待垂目一看,果然滿臉鬍鬚都粘着雪花,乍看就象白鬚老人一般,他自己也忍不住仰頭大笑起來。

太姒叱道:“發兒,不可對火師大人無禮。”周發頑皮的吐了吐舌頭,便又纏着鬻熊要去打野兔。

周昌對鬻熊問道:“發兒的射藝練習得如何了?”鬻熊回覆說:“二公子近日在練習三連,頗有進境。只是臂力不夠,還拉不得強弓。”周昌點了點頭,說:“以後你若空閒時,便開始教他劍術。”

太姒聽到要讓周發學習劍術,不由回想起兩年前週考開始練劍時,幾乎每天身上都有青紫淤傷,都是自己親自給他敷藥治療。雖然現在週考受傷的時候越來越少,但那些傷痕卻似歷歷在目。現在發兒要開始學劍術,少不得又要吃苦頭。但太姒也明白,身爲周昌的兒子,這樣的修練是無可避免的,她雖然心疼,卻也不能勸止。

正在周昌等人談論之際,營火已然升起,衆人圍坐在火堆旁,幾名侍衛從排在最後的一輛馬車上取下幾隻羊腿來,在火堆上架起羊腿來烤。一時間,清冷的樹林中飄蕩着羊脂的香氣,以及衆人的笑語聲。

羊腿烤好後,鬻熊切下一大塊肉,遞給周昌。周昌將肉分給一個趕車的車伕,這車伕年約五旬,是衆人之中年紀最大的一個。原來周族人素有敬老之俗,但凡分發什麼東西,總是要優先給族中長者。

那車伕接過羊肉,卻不即刻食用,而是等到周昌將羊肉全部分配完畢,大家才一同大快朵頤。吃完烤肉後,有人取來一隻陶罐,在裡面盛滿積雪,吊在火堆上。待積雪融化後,衆人又一同暢飲雪水。

鬻熊大口將雪水一飲而盡,用手抹了抹嘴,說:“這雪水飲來倒也甘冽,只是不如美酒香醇。只盼能早日到朝歌,便可以痛飲商人的美酒了。”

周發吃飽後,正坐在太姒身邊休息,聽了鬻熊這番話,便問太姒:“母親大人,我聽說商人的酒多到像河裡的水一樣,怎麼喝都喝不完,這是真的嗎?”

太姒被他一問,不禁回想起當年自己出嫁之時,商王的都城還在殷城的歲月,過去的回憶如同水中的漣漪,一層一層不斷浮現在腦海中。

那一年,她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同殷城中那些富貴人家的大小姐們一樣,每日裡不是遊山玩水、作歌吟詠,便是在家中學針線女工、栽培花草。

直到有一日,她與幾個姐妹本來約好出城遊玩,誰知四下裡城門都關閉了,任誰也不能出入。她悻悻然回到家中,才聽說是有一個叫周昌的男人,帶領着幾千族人來進攻殷城,說是要爲父報仇,商羨大人正率領軍隊在城外大戰。

她至今仍記得人們在談論起周昌時那嘲笑的語氣和輕蔑的神色。對於周昌帶着幾千人來攻打王都這件事,大家都說這人一定是個瘋子,纔會做出這樣以卵擊石的舉動。不過當時的她,對此事卻漠不關心,因爲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和這個男人有什麼瓜葛。

哪知幾天以後,父親突然來告訴自己,商羨大人親自許婚,要她嫁給那個叫周昌的男人時,她整個人都驚呆了。

她偷偷的問哥哥,這周昌是個什麼樣的人。哥哥還不知道她要出嫁的事情,便告訴她:“聽人說周昌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他一個人就殺死了上百個商兵,全身上下都受了傷,卻一步也不肯後退,簡直像個怪物。”

聽到哥哥這麼一說,她嚇得腿都軟了,跑到母親房裡,哭着哀求母親不要把她嫁給一個惡魔。但是一向對自己百依百順的母親,這次卻只是嘆了口氣,娘倆一起抱頭大哭。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命運恐怕已經無法改變了。

接下來,她也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從夢中被一個渾身浴血的怪物驚醒。直到在哥哥的陪同下離開了殷城,走了好多天才來到渭水岸邊。

在渭水河畔,她第一次見到了這個叫周昌的男人,還記得他身上披着獸皮,腳上穿着草鞋,身體所有裸露出來的部位都還纏着療傷的布帶,卻一直傻呵呵的衝自己笑。她心中暗暗揣測:這就是那個殺人魔頭?還不到二十歲吧,看面相倒不是個很兇惡的人。

不過,更讓她意外的是,這個外表粗鄙野蠻的男人,對自己卻彬彬有禮。她要周昌穿商人的服飾,照商人的禮儀完婚,周昌都遵循照辦,甚至還爲她造了一座宮室——雖然還及不上自己家在殷城的府邸。就這樣,她在岐周城中一晃便過去二十年,再也沒回到過父母身邊。

一下子回憶起這麼多年前的往事,太姒心中百感交集,呆呆地只是出神。週考坐在一旁,見母親沒有回答周發,便對他說:

“我聽一個去朝歌販牛的人講,說全天下人收穫的餘糧,都被運到朝歌去換取海貝。朝歌的黍稷麥米堆積如山,吃不完就拿來釀酒;有時釀成酒還喝不完,就直接倒掉。因此,朝歌城裡的水井、溝渠中都有酒香。”

周昌在旁邊聽着,雖覺有些誇大其辭,但朝歌人嗜酒成風倒也不假。他見太姒默然無語,便關切地問:“夫人,你在想什麼事麼?”

太姒被周昌問起,這纔回過神來,說:“沒什麼,只是憶起些兒時往事。”

周昌哈哈笑道:“原來夫人有些近鄉情怯,只是我們才走了兩天,離朝歌還遠咧。”

他聽太姒說起往事,也不禁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場生死大戰。那場戰鬥在他的記憶中卻又與太姒不同:雖然他帶領族人奮力殺死了數千商兵,但是敵人卻似乎無窮無盡的如潮水般涌來,怎麼也殺不完。纔打了一天,自己帶來的四千族人已經只剩一半了。傍晚收兵時,那些傷者的淒厲哀嚎更令周昌徹夜難眠,一直到次日清晨慘呼聲才漸漸減弱——由於缺少傷藥,大部分傷兵沒能等到天亮就斷氣了。假如商羨的議和使臣來得再晚一點,他可能就要自行撤退了。

二十年來,周昌無時無刻不在反思,當年那種可能導致全族覆滅的行爲是多麼魯莽。而這二十年中,他雖然一直努力使周族恢復元氣,卻又時時爲缺少能幹的人才而苦惱。因此,象鬻熊這樣的外族人,周昌也都盡心結納,廣爲招攬。

他也回想起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時的情景:自己大概還只有周發那麼大吧,父親周曆正要去殷城覲見商王文丁。沒想到的是,周曆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那個乘馬而去的背影成了父親留在周昌記憶中最後的影像。幾年後有人告訴他父親已經死了,但是有的說周曆是病死的,有人卻說他被商王砍了頭。只有一點確鑿無疑,父親在那幾年中一直被商王關在牢獄中。

那時的周昌滿腦子都是爲父報仇的想法,在失去父親的同時,他也失去了人生的方向。直到經歷過那次慘烈的戰鬥,他才慢慢清醒過來。

回憶了一番往事的周昌擡起頭,看了看夜空,說道:“都早些睡吧,明日好早起趕路。”衆侍衛們聞言,便將毛皮氈墊在雪地上鋪開,都圍在火堆旁睡了。周昌和太姒帶着周發進了營帳,讓週考和侍衛們一起在外露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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