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宇祈書不可置信地緊盯着眼前的龍吟生。他雖只在初來六夕時見過此人一面,但他的高潔風骨和才學卻是讓自己欽佩不已的,哪怕不曾見過他,他也要在心裡敬上三分。更何況龍吟生是蒼桐的老師,而自己一向崇文慕才,豈會輕易忘記他!只是此時的龍吟生面目雖未變,但神態已大不同前,傲骨依舊卻更顯蒼老,那股由心及身的倦意毫無保留地從他周身散發出來。
龍吟生看着他吃驚的表情,呵呵笑着將覆在膝上的破席拉開,腰部以下竟是空蕩一片。
“這生不如死的日子便是郡王贈予老朽的呀!她是老朽迄今最心愛也是最賞識的一個學生啊!”他笑得無怨無悔,張狂姿意。“可惜呀可惜,我卻要親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滅亡……迷失了心智的任何人都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方向……”
“怎會、怎會這樣?蒼桐……她……” 琉宇祈書抱住頭低聲吼道,手中的火把順着火紅的碎屑跌落在腳邊。“您可是她的老師!”
“正因曾爲師,她才留我一命吧。不然,我早也成‘伽羅獄’冤魂一隻。”龍吟生平靜地說道。“即使她擁有再高的智慧和才能,若跨不過那命運的劫數,終也只落個淒涼下場。”他的語氣反倒是擔心的,擔憂着那個送他入獄的女弟子。琉宇祈書對他的話卻不甚明白,其中難道有何隱情?
“龍先生,到底是因爲什麼事,蒼桐要做的如此絕情?”他覺得必須向蒼桐問個清楚,龍吟生絕不是個浪得虛名、任意妄爲的人,無論爲何,他沒有理由要待在這個牢獄。
龍吟生突然雙手抓住鐵欄,用略微突出的雙眼瞪着他,一字一頓地說:“皇子,千萬不可讓郡王知道你見過老朽,也不可爲我求情。”他咧嘴笑了,“我與郡王打賭,賭她的結局。老朽還要等着看那一天。還不可以死……”他整個身形慢慢向後傾去,再沒說一句話,黑暗中隱去一切聲響。
琉宇祈書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出“伽羅獄”。頭昏目眩的他一接觸到光線,雙目竟是如何也睜不開,如梗着一根魚骨,呼吸被堵在吼頭,難受無比。
兩道人影揹着光站在他面前,他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他們猛地抓住手臂,然後被重新拉進黑暗中……
“你們退下吧!” 琉宇祈書覺得身下軟綿綿的,似乎是躺在皮毛上。他緩緩張開眼,環視着視力所及範圍內的一切景象:木樑的結構是他熟悉的郢都式,橫木上繫着辟邪的紅繩,那是軍中用來驅逐戰爭中死去怨魂的用品;不遠處的牆上掛着一把巨大的黑劍,劍身漆黑如夜,劍柄上卻裝飾着一對雪白的纓絡,壓抑的殺氣縈繞在四周。
幾乎是在看到這把黑劍的同時,琉宇祈書鬆了一口氣。他邊絮絮念着,邊撐起身來,“靖原,你嚇死我了。幹嘛不打聲招呼就把我帶來這裡,我還以爲被什麼危險人物挾持了呢!”
他轉過頭,果然看見了恆川將軍白靖原端坐在長几前,他正垂首擦拭着手中的一支黑色箭矢。白靖原和表姐薏紗是一同長大的朋友,琉宇祈書與白靖原也算是舊識,所以軒安帝才讓他陪同來六夕。琉宇祈書一直以爲白靖原是最終要成爲薏紗夫君的人選,可薏紗聽了這話只是哈哈大笑:傻弟弟,我同任何人成婚也決不會和他在一起的,和這樣一個熟悉自己的精明人在一起可不會太輕鬆。我寧願與他永遠只是朋友。
薏紗公主所言是否屬實,他也沒用心去證明。只是有一點琉宇祈書不得不承認:白靖原比自己更有氣魄更有威信,他是那種只要看上他一眼,人們便會心甘情願臣服於他的男子。他的武藝在當世無人能及,連他那個自負得不行的六皇兄也沒說過半句不服的話。若論行軍打仗,他也許不是最優秀的,但統領駐紮在六夕的王軍還是綽綽有餘的。
從某些方面來說,白靖原與蒼桐性格有些相似,都是那種爲自己的信仰堅持不懈的人,除了他們自己,任誰也說服不了;也決不會允許自己有任何紕漏,如果註定要失敗,那麼就寧願選擇犧牲其他人……這樣想着,琉宇祈書頓生寒意,他想起了龍吟生,他所瞭解的蒼桐不是沒有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皇子今日興致還不錯吧?”低沉威嚴的嗓音把琉宇祈書從陣陣寒意中拉回現實。白靖原雙目炯炯有神地正擡首看他,雖是笑着的,琉宇祈書還是察覺到那細微的嘲諷――他是在笑自己不自量力麼?傻到以身犯險?他太熟悉那種眼神,六皇兄常常這樣看着他,對他的詩詞畫賦嗤之以鼻。也許吧,他是錯生在帝王家了,沒有大志的王子同賤民一樣可悲。他們這些視國事爲已任的將軍們最看不起他這類只會坐享其成的公子哥了。若不是看在表姐的面上,白靖原怕是會說出更不客氣的話來吧!
琉宇祈書笑笑,道:“談不上興致,只是近幾日憋悶,想四處走走。”
“四處走走?”白靖原放下黑箭,左手托腮,直直盯着他,他不禁侷促起來,低頭揪起身下的皮毛。“聖上讓臣確保皇子的安危,包括靖原在內的三千將士可都是提着頭辦事的。”
琉宇祈書自知理虧,心想此時需道個歉。“對不起……”他慢慢站起來。
“臣斷然受不起,皇子,凡事不可以只想到自己的喜好。此處不是京城,謹慎些總非壞事。”白靖原轉身背對他,取下牆上的黑劍,“若避開郡王倒好,若被她猜忌……”他“嘩啦”撥出劍,劍刃雪亮中透現殺氣,“難保不又生事端,讓聖上擔憂。”
琉宇祈書拉開竹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幾個侍女正忙前忙後地爲一個美豔女子梳妝整衣――正是許久不出現在他面前的蒼桐!驚喜之餘,他開始擔心,莫非自己私闖“伽羅獄”已經被她知道了?這也難怪,整個六夕都在蒼桐的掌控中,什麼事也逃不過她的眼睛了。
“回來了,八皇子。”蒼桐轉頭,露出禮貌的笑容,美麗又客套。成婚以來,她從未叫過他一聲“夫君”,只稱皇子。琉宇祈書在心中吶喊過多少次,我不要這種笑容、這種客氣!蒼桐對他的禮遇讓他感覺自己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個毫不相干的外人。
可他畢竟是高興的,這是他深愛着的女子啊!只要能夠看見她,他也就覺得幸福了。
他笑着走到她身邊,取過一個待兒手中的紅榴簪桐葉銀環,親手爲蒼桐戴上。“今日又去練兵場了?”他見到一旁堆放的銀甲戎裝,那是蒼桐的戰袍。
直覺蒼桐的背僵硬,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似乎問了個對雙方來說十分敏感的問題。
蒼桐很快恢復了笑容,揮手讓待女們收起那銀甲。“如你所見。爲當今聖上訓練可用之才,蒼桐樂此不疲。”
看着她微黑的眼圈,怕是又熬夜了。這個如花女子爲何要如此拼命呢?爲何要去做這些男人也覺得累的事情呢?琉宇祈書心生憐惜,擡手想輕撫她的眼角。
蒼桐卻突然直視他,讓他硬生生收回了手。輕緩的、關心的語氣讓他心驚膽戰,“夜風那些傢伙沒有嚇着八皇子吧?” 琉宇祈書壓抑着快要蹦出的心臟,故作鎮定地說:“沒事,讓你擔心了。”
蒼桐站起身來,與他差不多高,她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簡約的妝扮難掩她天生的美豔五官,一剎那,琉宇祈書看癡了。“其實他們倒是忠心的奴才,不過怕皇子在那裡遇上危險的傢伙,我才這樣急着趕回來。皇子既然無恙,我也安心了。”她定定地看着他,繼續低聲說道:“皇子確實沒遇上什麼狂徒嗎?”精光四射的眼眸彷彿要看進他的心裡去,琉宇祈書不知暗暗關了幾扇門,才迫使自己艱難地撒了個謊。“怎麼會,我對那些囚犯怕都來不及,根本不想再走下去了。”
她還是看着他,卻一語不發,空氣頓時凝固在他們四周。
琉宇祈書被看得心虛,他本是個藏不住秘密的人,如果蒼桐再問下去,他覺得自己還是會不知不覺道出真相。
最後還是蒼桐出語打破沉默。“也罷,皇子今後不要再去那種污穢的地方,會有辱你的身份的。”
他接着道:“你呢?你經常去嗎?那種可怕的地方,你爲何要建立‘伽羅獄’?”
蒼桐幽幽地看過來,“我沒有辦法。我以爲皇子明白。”她笑看他,一絲溫柔真實地從她眼中晃過。“你還是像原來那麼天真。真好,真好……”她喃喃念着,神情有片刻的飄移。
下一刻,她向琉宇祈書作別,彷彿只爲說這幾句話而來。蒼桐一直與他分房睡,她說那是爲他好。
琉宇祈書想,不明白的事太多,明白了又如何,她始終是莫旃人的領袖六夕王,而他只是可悲的琉宇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