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宇祈書坐在合歡樹下,目光從腳底的石板一直漫延至側門。
直到一輪彎月升上樹梢,騎着馬的矯健身影纔出現在門框中,彷彿是一幅黑色背景的畫,而畫中走出的女子正是他等候的人,素顏在月影下若隱若現,宛若清冷的月光。
“蒼桐。”
蒼桐起先沒看見樹蔭中的他,所以他出聲的同時,她腰間的雙劍也已經出鞘,嘩啦響聲中一片白光閃現森然。
“是我。”
琉宇祈書從來不怕她拔劍,他也很奇怪,他一向討厭刀劍,可爲何蒼桐的一舉一動卻讓他覺得那麼英姿勃勃。
“是你。”她似乎鬆了一口氣,想來她認爲他不具有威脅性。
女子牽馬經過他身邊,背對着他說話。
“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去了哪裡?”
“我很想知道,可是春螢比我更擔心,你還是先去安撫她吧!”
蒼桐默默地走上樓,春螢正伏在燈下沉睡,臂下壓着還未完工的女紅。
陶國的女兒,遠涉萬里來到這山中之國,到底是爲了什麼?
“你知道嗎?春螢。”她爲春螢蓋上一條被單,卻驚醒了她。
“郡王,你回來了。”
“春螢,還是叫我的名字吧!今天,我去看了天成。”一向冷酷的女子此時卻有着最爲柔和的表情。
春螢嘴角露出似有若無的笑容。“謝謝郡王。”
“還恨我王父嗎?”
春螢搖頭。
“可是你卻不肯去見他們。”
“我不能。郡王。”壓抑着淚光的眼睛在燭光中搖晃。春螢還是憶起了本該淡忘的親人,在這個祭日裡。
蒼桐握住她微微顫抖的手。若說這世上還有什麼人讓她愧疚的話,獨春螢一人。她欠她的。是她的阿爸毀了她的人生,毀了她的家。
“在自己女兒的生日大開殺戒的人,世間恐怕也僅此一人吧!”她嘲諷地笑笑。“你和我當然都忘不了那天。”
程姓看穀人不是莫旃人,而是遠居陶國的旅人,逃禍而來。不知因何緣由,成了合歡谷的看穀人。這是蒼桐很久以後從龍吟生處聽來的,但那時也不過惘然。
她又長了一歲,她十分高興,不僅僅因爲又可以得到禮物,還因爲可以再去合歡谷與程子成和程春螢玩耍。
那天,陶國卻派了使臣來,與王父在一處密談了許久。讓她等得好不耐煩。
她騎上她的“雪燕”,興致勃勃地朝合歡谷奔去,絲毫沒察覺王父陰沉的臉色。
她和雙胞胎正玩得高興,程子成在地上打滾兒,她和春螢在一邊笑得彎了腰。程子成突然一個翻身,站起來抱住蒼桐,臉蛋紅撲撲地說:“蒼桐,你以後嫁給我好不好?”本是小孩子表示喜歡的戲言,蒼桐不假思索快樂地答應了,子成便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一切卻在這一刻改變了。
她聽見春螢的尖叫,然後是天成漸漸僵硬的笑臉倒在她胸前。一道血光劃過她眼側,只見王父提着一柄彎刀立在狂舞的草叢中。
“大言不慚。”那是她的王父嗎?威武英挺的王父?可他分明只是一個猙獰的魔鬼。
“啊!郡王,他還是個孩子。請饒了他!”程氏哭叫着撲過來。
“不服嗎?”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子走到發呆的她面前,一把抱起她,走過五名待從身邊,揮揮左手。“那你就去陪他吧!”
慢慢倒在地上的程氏用盡最後的力氣抱緊了兒子。
看穀人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們身邊,他的表情很平靜,用平緩的語調說:“他們終是來了嗎?”
“你不該騙本王,我最恨欺騙我的人。”王父說了句她聽不懂的話。
“我確實不該隱瞞,但孩子們是無辜的。”
“你身邊的那個孩子讓本王不想做好人。”
少年如炬的雙目仇視着他。
“奴隸有奴隸的本份,可惜你們永遠做不到。”
看穀人嘆了聲氣。
“跑吧!風兒。”
下一刻,少年程風的腳步就飛翔在野草間,任誰也追不上。兩名侍從施展輕功跟了上去。
“看吧,你終究不死心。”
“你又何嘗不是,提蘭王,我們是同一類人。”
“你比本王更會隱藏。留下你,本王會多一個敵人。”
王父笑了,程師均也笑了。然後程師均從背後拖出一對斧頭,光影間三個待從捂喉倒地。
“你有把握嗎?”王父放下她,她和春螢瑟瑟發抖地抱作一團,突來的變故讓她們來不及思考。
“誰又有十成十的把握?”
那是她第一次見“銀蛟”出鞘。銀光過處如白蛟遊動,綿長的劍影鋒利無比。不知過了多久,她和春螢害怕地睡着了,醒來時,天上飄着細雨,天青雲朗的合歡谷也下雨了。
“記住,蒼桐,白蛟一出,絕無活命。如果王父和律兒都不在你的身邊,你更要記住,做一個王,註定不能做一個完美的人,更不可能成爲一個好人。”
她徵徵地,似懂非懂,或者說已經麻木。
“你也一起來吧!不過你要學會忘記。否則永遠不會有開心的時候。”王父轉向驚魂未定的春螢。
“後來兩個待從回來,說程風跳崖了。”
蒼桐和春螢背靠着背,像當年一樣。
“大哥……他一定還活着。我是這樣相信的。”
王父後來將看穀人的巨斧供奉在了墓前,想來王父也從心底敬過程師均。只是那對巨斧半年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要有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春螢是,她也是。
還沒來得及恨王父,他就不再出現在她的視野中了。
然後,蒼桐看見了掛在青洲城樓旗杆上王父的頭顱。那是王父兵敗的地方,只是一步之遙,他便勝了。
她還沒來得及恨他,他怎麼可以死。她的恨又該何去何從?
當對方將領把“銀蛟”雙刃放在她的雙手之上,她做爲六夕唯一的王族屈辱地跪在地上重新接受琉宇王朝的冊封。
“狄氏蒼桐在其父謀亂時未知情,聯念其年幼,特恩准仍居六夕王府,望勤勉好學,待他日有能力擔當大任。”
溫情與感動在她接過聖旨的瞬間在她內心深處凍結。她唯一掛唸的兄長也已經在琉宇皇帝的掌握之中,她明白忍辱負重的道理,她也明白了王父當初說的話之含義。
只是她終於找到恨的對象了。爲養育這心中的恨,她可以忍受許多苦,她向龍吟生苦學謀略,無論寒暑練習王父留下的劍譜,網羅人才謀士,培植夜風組織。
從此往後,她就是心機深沉、手段狠辣、殺人如麻的蒼桐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