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春,琉宇祈書便已發覺孤狼失去了蹤跡,他並非有意注目,只是顏珠那小丫頭也一併不見了,西院人口陡然下降,似乎只留下小女孩蒲英和榛生。
再見榛生,他嚇了一跳,十四歲的健碩少年已是坐在輪椅上了。琉宇祈書去的時候,蒲英正推着榛生在院裡曬太陽。
“出什麼事了?怎麼只有你們?”琉宇祈書忙問道。蒲英轉過頭來,水汪汪的黑眼珠瞧着他,說:“蒲英兒也想出去。”
榛生向她搖搖頭,對琉宇祈書道:“勝者爲王,敗者爲寇。有些事,殿下知道了也於事無濟,還不如放寬心。”他的目光依然是堅強的,情緒沒有因變故而半分動搖。
他怎麼可能不擔心?這些孩子的身份一直宛如霧中飛影,他不止一次聽到侍候他的僕人們的議論。只是他仍希望瞭解真相,不願意輕信傳言。
而孤狼也決不會無故行動。那麼,他一定是依命而行。琉宇祈書心中有股莫名的恐慌,與日俱增。
如今將近過去一年,仍不見那三人歸來。蒼桐也因流盜之事前往溟山一帶。六夕氣候怡人,冬季並不怎麼寒冷,琉宇祈書在看不到雪的六夕郡城不知不覺想起了郢都,想起了既溫和又嚴厲的父皇,想起了古靈精怪的薏紗。這世上只有表姐全心全意地愛護他,他有那麼多的兄弟,父皇的愛早已被分得七零八落,他從不敢奢望。說起來,他前往六夕時,父皇最寵的是十一皇弟,可當年冬天,辰貴妃突然暴斃的消息便傳來。宮中舊事他並非一無所知,相較強勢華貴的琴貴妃,琉宇祈書是更爲欣賞溫宛和順的辰貴妃的。之後,郢京便再無來使,十一皇弟的消息也不再有。琉宇祈書並非對這個弟弟有更深厚的感情,只是他深知失去母親的艱難日子,何況是武湛這個年少豪情的孩子,鋒芒畢露必引來他人注目,琴貴妃決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當年,與其說是奉旨成婚,倒不如說他是自願前往。他渴望早點逃離那座讓人窒息的牢籠。六夕不見得是最好的選擇,但他起碼可以選擇待在自己喜歡的人身邊。
蒼桐,生爲六夕郡王,必有許多的難以抉擇。她的漠然、她的狠毒、她的強硬只會讓他更加地憐惜她,他能夠包容她的所有。她也是從一出生便被禁錮在一張無形的網裡了,任着周圍的人施加壓力,他們沒有機會掙脫,也沒有機會選擇。
可是她不該事事對他隱瞞,至少與她有關的事他不想一無所知。像現在這樣莫名其妙地擔心,只會陡增他的不安。
“殿下,郢都使者求見。”他的侍從慌慌張張地從外面跑進來,禮節也顧不上了。
“你讓他從側門進來。”琉宇祈書的直覺告訴他,使者帶來決不是好消息。
使者依舊是上次那個人,深陷眼窩、尖瘦下巴,只有一張嘴大得出奇。
“狄燁律葬身火海,聖上讓皇子在六夕待機行事。”
琉宇祈書呆呆地望着他,麻木地問:“待機行事?”
“六夕郡王遲早會知曉此事,聖上唯恐有變,讓您儘量與恆川將軍合作,密切關注她的舉動。”
他重重地坐下。狄燁律,他不認識,但他知道蒼桐有一位兄長被俘入宮。他死了?蒼桐唯一的親人,她該有怎樣的心情?
“我知道了,你速離開六夕。”父皇派此人與他單獨聯繫,終是無法全然信任白靖原。
“是。聖上請皇子多保重。”
琉宇祈書仰頭靠在屏風上,迷離的雙眼痛苦煎熬。
父皇,父皇,你把孩兒看作什麼?一個監視他人的工具?孩兒一直在說服自己,您也是爲了孩兒的幸福,才讓孩兒得到了天下唯一的蒼桐郡主。她對我有戒心、有誤解,我也不在乎,孩兒只是認爲,只要活下去,只要有足夠的時間,我們就一定會幸福。
父皇,你卻把這希望活生生地在孩兒面前掐斷,您只是把您的親生兒子當作政治手段中的一顆棋子。您叫我如何面對蒼桐,我的妻?
與此同時,一隻信鴿飛越崇山峻嶺之後徐徐停靠在青年纖細的手腕上。青年捉住它的左腳,取下腳彎上的一枚銅環,摺疊好的信紙正紮在上面。他並未展開信紙,而是徑直走入帳中,將它遞給撫額靜思的女子手上。
蒼桐見到這封信,心中不免激動,只是憂喜參半,喜的是又可知王兄的近況,憂的是恐不測之訊。
然而,往往人們最擔心的事總是會很快發生。她看到的是千里之外兄長的死訊。
顫抖着雙手,蒼桐猛地將信紙撕碎。纖阿被蒼桐扭曲的面孔嚇住了,那張本是豔麗無雙的容顏此刻卻在燭光的映照下散發出危險的氣息。雙手的顫抖逐漸蔓延至她的全身,使她看起來就像一株風中瑟瑟發抖的小草。
“郡王……”纖阿猶豫着伸出一隻手,蒼桐猛地擡頭,跳躍着火光的瞳孔潛伏着魔獸。
“你……出去!忘記你所看到的一切!”低低壓抑的嗓音。
纖阿躬身退出帳篷的一剎那,蒼桐眼中的掙扎轟然倒塌。
蒼桐全身乏力,慢慢下滑跪在碎紙屑間,空洞的眼神望的是無邊黑暗。
“作一個王,你要學會捨棄……”
“作一個王,你註定不能成爲一個好人……”
她雙手撐在地面,從不知淚爲何物的眼眶逐漸溼潤。
“爲了成爲王,王父、阿媽,你們捨棄的是王兄和桐兒嗎?我們是什麼?因爲血緣,難道就只能是你們生命和野心的延續?”
印象中的王兄是那樣清朗神俊的一個人,喜愛音律,傾心自然,他本該留在六夕,在山澤茂林中遨遊。
王兄之死必已事敗。王父已不在世上,可他的靈魂還在徘徊,讓他最親近的人們萬劫不復。
王兄死了,她該恨誰嗎?軒安帝並非昏庸之君,她雖也只見過他一面,但仍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帝王。他們之間也許並非有恨,只有世世代代的矛盾摩擦積累起來的宿怨。
蒼桐面上滿是淚跡。很早以前,她心中柔弱的那一部分被很好地隱藏起來,人們錯以爲她天生強悍,而認爲她永不會有脆弱被打敗的一刻。如今,汩汩奔涌而出的迷惑和悲哀淹沒了她所有的理智。
痛又如何,怎能及得上這般迷惘。
王兄、阿媽、六夕,以後的她要爲這一切耗盡她的人生?臉頰緊貼着冰涼的地面,朦朧中她見到的卻是另一個人。
“將軍,你怎樣看待此事?”昌都才一臉迷惑地望着火光中宛如雕塑的青年側臉。近日來,他們接連收到莫名的訊息,提醒他們“藍狐”的動向,或成書,或刻木,甚或執物,藏在暗處的人總可以用最簡潔的方式給予他們最正確的訊息。
“既然查證屬實,不妨善加利用。”白靖原笑着轉頭道。
昌都才訕訕道:“可此人居心不明,下官唯恐有變啊!”
白靖原猛拍了他肩膀一下,“郡王都沒質疑,你就少操點心好了。”言罷,自顧自地去取了烤肉,撕下一塊給昌都才。“先養足精神,說不定明天就要大戰一場了。”
接過烤肉,昌都才悶悶地咬了一口。他實在是不明白啊!依郡王的手腕和個性,她不會隨便任人蔘與此事的。
白靖原表面上一付輕鬆閒散的姿態,內心卻是納悶不已。猛嚼肉之際,一張人臉晃到跟前,那人手中端着水壺,似是爲他倒水而來,眼睛卻緊盯着他。
此人白靖原自是認得的,正是軒安帝的密使。
“聖上有何吩咐?”
“狄燁律意圖謀反,已被賜死。將軍如今的處境十分危險,須得小心提防。”
“聖上莫非懷疑……”
“懷疑必有……不確定……”
兩人低低的對話淹沒在夜幕之後。
白靖原送走密使,頓時如墜冰窟。局勢一下子變得更爲複雜,琉宇王朝與六夕之間的關係陡然緊張。
狄蒼桐……一定也知道了吧!思及這個女子,他不免有些擔心了。她的內心想必經歷着更爲複雜的掙扎。只是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爲何要這樣關心她的想法。還是那個女子從一開始就深深烙刻在了他的內心深處?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爲了更加接近她?
白靖原自己也無法說服自己,冥冥中卻行至蒼桐的帳篷前。
從厚布中透出微弱的紅光,裡面悄無聲息。守衛的兵士早沉沉睡去,爲了壓制住胸口狂躁的不安感,他一把拉開了帳布。
女子正軟軟地倒在地上,唯有一雙圓睜的明目讓人覺得她還是個活人,燭火在她身下的影上舞動,紅顏燦如伽羅菩薩。
他默默地走近她,緩緩地蹲在她身邊,那對烏黑的眼珠隨着他的動作移動,最後停留在與之對視的銳利雙目上。
蒼桐支起身,若是平時,她一定會大喝:“大膽!”而此時,她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郡王,這三年來,你覺得值不值得?耳邊響起白靖原當日說過的話。
“那麼,來到六夕,你覺得值不值得?”蒼桐突然問道。
白靖原自是明白她的意思。
“值與不值,各人評斷。”他沒有直接回答。但他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你不是六夕郡王,那該多好……”對這個女子,更多的是惺惺相惜,他不會像琉宇祈書那樣對她癡迷,但他更加懂得她的一切。
就這樣讓白靖原握着手,蒼桐也沒有掙脫。以前的她從來未曾喜歡上一個人,那是因爲她的心思未曾放在此事之上。白靖原的出現也沒有讓她對此有絲毫懷疑,但事實卻是,他吸引着她,以前的種種也許只是逃避的藉口。剛纔在半夢半醒間,蒼桐看見他向自己走來,結果一睜眼,他果然就在那裡……
“郡王,你要相信自己的決定,不要被外在的因素所左右。”白靖原不希望看到蒼桐因爲衝動而釀成另一場悲劇,雖然他個人無法阻止即定的時代風雲。
蒼桐苦澀地笑道:“我還能怎麼做?只要能確保六夕平安無恙,其它的都暫不考慮。”她的面色很快恢復正常,在白靖原面前的又是那個平日的六夕郡王。
“‘藍狐’就快落網了。”蒼桐冷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