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悶悶地朝回走,不想與先前那待兒正好碰了個對着。
“殿下。”她低了頭,小心地行禮,掩飾着內心的不安和恐慌。呵,蒼桐竟也會讓如此無心機的人待在近旁,他以爲她的身邊只會有着一羣或狡黠或沉默或靈巧的人。
“起來吧!”琉宇祈書忽然覺得她也許會告之蒼桐的去處。
“這麼早,郡王是去哪了?”
她頭低得更低,輕聲說:“早春風大,殿下還是進屋休息吧!”
“你不用怕,我只是擔心蒼桐,沒有其它意思。”他好言寬慰。
她擡起臉來,眉清目秀,歲數與蒼桐相仿,卻猶顯純真。琉宇祈書認得她,她是蒼桐貼身待兒之一,名喚春螢。長得並不若莫旃人,倒像是南方的陶國人,身材瘦長,四肢纖細,面貌柔美,臉型偏扁。
“奴婢看得出來,殿下是真心關心郡王。只是郡王她……她將心封閉起來,也許對殿下不公平,可是,請不要放棄她,請一定要好好地愛她!”春螢細眉微蹙,擔心的神情一覽無餘。“軍政的事奴婢不懂,但最近郡王卻一直在爲什麼事而煩惱……”
“如此你更應告訴我她的去向?她雖有武藝,獨自一人仍是危險。”
“合歡谷。”春螢脫口而出。
從春螢口中,得知合歡谷是蒼桐的出生之地,也是提蘭王與側夫人的相識之處。每年這個時節,蒼桐就會獨自一人前往那裡。也只有在這一天,她沒有與謀臣將領們在一起。
蒼桐,蒼桐,你的喜怒哀樂難道真的不願與人分享?你所信任、所依賴的人又在哪裡?
蒼桐,蒼桐……
深目高鼻的高挑女子默默地迴轉頭,望着漫山遍野的合歡樹,她冷冽的目光漸漸溫暖起來。
蒼桐,蒼桐……
嘻笑的聲音,久久迴盪在四壁堅硬的岩石谷地中,格格的笑聲隨着風嘯飄進了她的思緒裡。
她想忘又忘不了的人。
“父王,父王,阿媽死了嗎?”小女孩淚流滿面地搖着健碩男子的衣袖。
男子低頭看她,與她一般的容貌輪廓,只是更爲深刻!他不語,她又轉身去拉身邊的少年。“王兄,你告訴我,他們說的是真的嗎?阿媽死了嗎?”
紫衣少年彎下腰來,撫着她的頭。“蒼桐乖,夫人只是去很遠的地方了。”
“去了哪裡?”
“蒼桐不要再問了,好嗎?”
她甩開少年的手,大聲地喊道:“我討厭你們!討厭你們!你們都騙我!”她跑到馬棚前,聽話的馬兒一見到主人就自己走了出來。她翻身上馬,塵土飛揚中,隱沒了她小小的身影。
“嗚嗚,阿媽,阿媽……”在滿是合歡的山谷中,她哭得從馬上摔到了草地上,就勢趴在上面,掩着面痛哭起來。“阿媽,你不要桐兒了?你丟下桐兒了?”
手上覆上一陣溫暖,她睜開眼來,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孩子正擔心地看着她。
“不要哭了,你看!”其中一個把手伸到她面前攤開,手掌上的小東西閃閃發亮,還散發着綠幽幽的光暈。她這才發現,天色漸黑了,她無意識地就來到了合歡谷。
她把頭伸過去,驚喜地叫着:“螢火蟲?”她早知道合歡谷有螢火蟲,可也只是聽阿媽和王父說過,從未親眼見過。
“還有很多喲!”另外一個孩子指着半空。於是他們一起仰頭看着,看着漫天的晶亮,她的心情莫名就平靜下來。
兩個孩子挨着她一邊一個地坐下,“你迷路了嗎?哭得這樣傷心?”
“唔!”她含糊着回答,潛意識地覺得她不能說自己是郡主。“我該回去了。”王父沒派人來找她嗎?
他們拉着她的手,笑吟吟地說:“天這麼晚了,還是到我們家去吧!”
“你們住在這兒?是姓程的人家嗎?”她記得合歡谷只住着程姓看穀人。
“對!”他們拉着她,朝不遠處地燈火處走去。“他們一定會很高興看到你的。”
昏黃的燈光下,婦人正在縫補衣服,身旁的少年正在洗菜。
“娘,哥,我們回來了。”
兩個孩子把手中的竹籠打開,把口子對着白紗做成的燈籠,輕輕一拍,無數綠光統統跳躍着在白紗裡閃動,下沉又上浮,屋內一下子亮堂起來。
“我們還帶了個客人來。”兩個孩子朝兩邊站開,她便出現在人們視野面前。
“天哪!”婦人手中的衣裳掉落在地,愕然下跪。“郡主!”
正埋頭洗菜的少年聞聲也揚起頭來,面不改色地看着她。“還不跪下!”婦人低喝道。少年不情不願地單膝着地。
雙胞胎可不知道郡主是什麼,只道家人也認識她,高興地回頭對她說:“說對了吧!娘很喜歡你呢。”
她卻開始不自在了,比自己年長的人跪在地上讓她很不舒服。
“不……不用多禮。”
婦人起身來倒了碗茶。“郡主怎麼一個兒來這裡了,郡王怪罪下來,奴婢可擔當不起。”
她渴極了,一口氣喝光了茶。
“她這樣的嬌小姐,當然是任性發脾氣跑出來的。”少年冷冷地說。
“程風!”婦人嗔怪道。
“娘,我們不是奴隸,何以這樣低聲下氣。”少年眼神中透着一股不屈的傲氣。
她埋着頭,望着碗底棕色的圓形紋路。他們還有娘管着,可是她呢,她失去阿媽了……
眼淚樸簌簌地流下來,她畢竟也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雙胞胎見她又傷心了,一致地向少年喊道:“哥!”
一條潔白的棉巾遞在了她面前,淚眼朦朧中少年別開頭不耐煩地念道:“所以我最討厭小孩了。”
她是見過這個哥哥的。去年她生日的時候,阿媽送了她一副金馬鞍,她高興地馬上就要試試,阿媽讓看穀人牽匹馬來,爲她牽馬的人就是他,當時他不聲不語,但神情確是不情願的。
清晨她醒來,聽到外屋有低沉的男聲。難道是看穀人回來了?
“吃飯了!”雙胞胎中的男孩子叫程天成,女孩子叫程春螢。雖說長得一模一樣,但天成的性格更加活潑,對她也十分熱情。此時他推開門,跑到她面前笑着說話,他是個天生樂觀的孩子。
果然有個三十多歲的瘦削男子坐在桌子中央。
“郡主還是快些回去吧!郡王想必已經擔心了。”
“嗯。打擾了。”她慢慢地坐在程春螢身邊。
看穀人程師均牽着她那匹白馬送她回去了。她頻頻回頭,好不容易認識了兩個小夥伴,卻很快與他們分別,她心裡很難過。
偌大的王府突然之間,好像只剩下她一個人,空蕩蕩地。僕人們逃的逃、躲的躲,留下的都是跑不動的老僕人。她呆呆地坐在虎皮椅中,想象着曾經坐在這上面的王父。
“郡主!”青衫白巾的男子五十來歲,慢步走到堂前。王父臨行前要她跟着這位龍先生,一切要聽從他的安排,決不可離開他半步。王父和王兄都走了,她只聽說要打仗了,打仗了就一定會死很多人,她好擔心。
“先生,他還會回到府中嗎?”她用微弱的聲音掙扎着說道,眼眶已經乾涸無淚。
從中午開始,外院內負責守衛的士兵們就不斷髮出嘈雜的混亂聲音,不安感漸漸俘獲了這個小女孩全部的心思。
男子清癯的臉上有着無盡惋惜,卻沒有悲痛。“郡主,雖然對你來說還太早。但你要接受這個事實。王上兵敗了。”
“是嗎?”提蘭王,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男人啊,她的阿爸。她卻無法爲他流出淚來了。
“王兄呢?”
“下落不明。”
她平視前方,眼眸沒有焦點。今日今時,她徹底不再是那個會哭會撒嬌的女孩子了。現在的她冷靜地不似是她。
男子默默地望着她,彷彿早已料到她的這種變化。
“王父這下該滿足了吧!”她最後竟笑了,天真地淒涼。
女子牽着馬行走在惶急的野風中,齊膝的青草輕拂着她修長的雙腿。已近黃昏,時有微弱的綠光繞着她打轉,似乎要帶她到某個地方去。
她在一個半掩在草叢中的石碑前停下。散發着綠光的螢火蟲越集越多,漸漸籠罩了石碑。
“天成,還好嗎?”
蒼桐,蒼桐……
孩子的笑聲又響起來了。是的,她忘不了天成,忘不了那天王父就是在這裡殺死了看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