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作爲一個王,蒼桐不願放棄白靖原這顆有利用價值的棋子,他能爲軒安帝所用,不見得是因爲忠心和尊敬。他是一個講求實際的男人。這兩年來,他們互相防備,蒼桐雖不十分了解他,但從他的爲人處事看來,白靖原只是將在六夕的職務當作一種工作,他領取俸祿,因此爲付錢的人作事,而且要作得盡善盡美,這樣僱他的人才會更加滿意。
去年天月時發生的一件事至今讓蒼桐記憶猶新。琉宇士兵懷念家鄉,於是軍中校尉龐黥卿熬牛肉粥以遺思鄉之人。該人當然沒有忘記白靖原,恭恭敬敬地端了一缸粥到將軍府中。可是後來這個人被處以鞭刑,當着所有琉宇駐軍的面被鞭打一百。連蒼桐的武官也看不過去了,才傳至她處。待她趕到,龐黥卿已經痛暈過去。
“恆川將軍又何必如此嚴苛,這樣傳出去,倒成本王不近人情了。”
“確是本將失職。一箇中級軍官竟然不知貴地禁忌,若引起事端,靖原不就成罪人了。”
兩人所提之事即是莫旃人崇拜生靈之俗。林間神木爲最高,其下便是各類動物,而牛神在六夕是掌握農業的重要神靈,不可褻瀆。而中原人士素有在天月喝牛肉粥的習慣,故有此牴觸。
蒼桐命軍醫來爲龐校尉治傷,大聲道:“本王還不至於迂腐到這種地步。你們儘可以按照你們的習俗行事。只要不與百姓起衝突就好。”
白靖原抱臂輕笑。“多謝郡王美意。只是靖原並非無理。”
彼時龐黥卿已醒。白靖原低頭說道:“龐校尉,把你方纔與本將所說的悉數講與郡王吧!”
龐黥卿忍痛艱難地睜開雙眼,嘴脣一張一合,話語在鴉雀無聲的校場猶滲着血珠。“下官知罪……殺了所管軍中拉運重物的牛……原以爲這樣便可避免衝突……”
爲的是這件事,這個人!蒼桐猛轉頭,對上白靖原散漫的目光。目光是那樣理所當然,那樣堂而皇之。只不過少了幾頭牛,只需向他上報增需便可以解決了,但卻在他的預算之外。
“聖上令我統領六夕駐軍,當然也包括這些瑣事,如果人人都像他這樣擅用軍中物品,本將終會心有意而力不足。”
白靖原要保的不是軒安帝的軍隊和資物,而是他對於這個大僱主的信用度,用最低的消耗換取最大的效益。所以軒安帝沒有派他身邊比恆川將軍更出名、更具家世背景的將軍到六夕,看中的就是這點吧!
對待這樣一個人,威逼利誘絕對沒有用。白靖原是一個十分自我的人,若想和他談條件,大概需得與他自己的切身利益相關。而現下,放棄軒安帝的優待接受蒼桐的籠絡,無疑是一項既危險又賠本的舉動。
蒼桐搖頭冷笑。該拿他怎麼辦,難不成非得除去他,那樣就提早與軒安帝決裂,而莫旃人目前的準備尚不足,況且如此一來,京中的哥哥必難保性命。其實哥哥什麼也沒有做,六夕若由他繼承,也許人們活得比現下更爲輕鬆、更爲安定吧。可是王父的野心毀了這一切,而阿媽還沉浸在王父的野心中,她難道真要延續下去?
她該如何走?如何走,走向何方……
“伽羅獄”是蒼桐每月必訪之所,但她很少走入那個黑暗潮溼的甬道。從她十一歲開始,她已經熟悉血腥味,但不代表她喜歡那種味道。如無特別棘手的情況或是審訊重要的犯人,她是絕不會走入那裡的。
而今天,蒼桐的突然出現讓獄卒措手不及,長長的甬道在火光的映照下頓時變得通亮,壯碩的獄卒紛紛向這個眉目犀利的女子跪下,光影在他們的頭頸間晃動。女子慢步走過鐵欄阻隔的另一個世界——五官堅毅,面色柔和,猶如伽羅菩薩。
耳邊傳來似地獄中的雜亂碎語,太多聲調混合,斷不成句。
“……冤枉……”
“……恨……”
“……詛咒……”
蒼桐彷彿沒有聽見,咒語般的唸叨聲無法阻止她的腳步。她向更深的地方走去。
“呵……”長長的嘆息聽起來就像笑聲,從看不清的黑暗深處傳來。
女子停在發出聲音的一間牢屋中。背對着她的黑影朝牆而坐,正在散發着黴味的牆上寫着什麼。
“郡王還是想起老朽了。”沙啞的嗓音隨着老人的動作而搖動。
“我從未忘記老師。”
老人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止動作。
“如果你是來放我出去,我纔是真正的失敗者。”
蒼桐沉默了一會兒,靠在牢屋一角。“我只是想與老師聊聊。”
“好啊!我們師徒兩個多久沒在一起暢所欲言了?失去汀洋後,只有郡王纔是真正懂得老朽的人了。”
“……老師沒有恨過蒼桐嗎?”女子的表情被隱藏在黑暗中,唯一可見的是明亮的雙目。
“恨?我只是可惜。不過,你做的很對。因爲如果你不這樣做,我必會盡全力阻止你的作法。”
“老師覺得蒼桐錯了嗎?”
“誰對誰錯又怎能憑着老朽一言就可斷定。我不想遊說郡王,因爲郡王既然決心已定,當初無法說服,今日任何話也是妄然。”老人寫完最後一筆。“只是可惜,可惜……”
“蒼桐如今不知如何進退。有些事實在難於決斷。老師對恆川將軍這個人怎麼看?”
“‘若取得此人的支持,必對六夕大有益處。’郡王是這樣想的?大錯特錯,連琉宇皇帝都無法完全掌握的人,你認爲勝算有幾?”
“原來老師早看出來了。”
“老朽還沒高明到對一個只見過幾面的人瞭如指掌。只是聽汀洋提及過這個人。”
“那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蒼桐脫口而出,驚訝於自己的急切。
龍吟生緩緩側了側身。“郡王,何以如此關注他?”
蒼桐盡力壓抑住那股連自己也理不清的激動情緒。努力用平淡的語調說道:“目前,他是最關乎六夕命運的人物。”
“那麼八皇子呢?”
“……”蒼桐似乎漸漸忽略了那個人的存在感。
“郡王若有何意外,他便是最名正言順的繼任者。難道不應該更值得防備麼?”
“但他不可能對六夕造成什麼直接的傷害。”似在爲自己辯解,蒼桐不假思索地迴應。
龍吟生蒼老佝僂的背突然挺得筆直。“皇子稟性淳厚,錯只錯在他生在皇家,郡王應該更能體會身不由已的無奈。”
牢屋陷入長久的寂靜。
龍吟生終於回過頭來,蒼桐已經無聲地離開。他朝看不清人影的甬道望着,心裡默嘆道:郡王啊,你始終是個女人,終有陷入愛河的一日。何況面對的是這樣的男子。他太瞭解他的女弟子,她總是會執迷於能與自己對峙的人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