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宇祈書並非愚鈍,他看出蒼桐正在爲什麼事猶豫不決。聽說白靖原當面拒絕了再戰流盜,惹來一片輕蔑責難之聲,自有人爭先闖陣,蒼桐卻並未立即安排。難道非得要恆川將軍出戰纔可?
他疑惑間不覺來到白靖原住所。他與恆川將軍認識的時間很長,但絕談不上深交。
“皇子,何事來訪?”白靖原放下正在擦拭的長劍,神態悠然自得。在京中,他一直是個頗有爭議的人物,與他交好的人中也不乏佞臣,他周旋於這些人間仍進退自如。平時行事散漫,一旦遇上棘手事又處理得極爲乾淨利落,本是圓滑。
“……還請將軍爲我解惑。將軍不似畏戰之人啊!”
白靖原擡眼,笑意冷然。“原來是爲此事。皇子,忘記聖上在你離京前所說過的話了嗎?”
“父王讓我們審時度勢。此刻不正是應該結盟共建六夕安定之時。”
“皇子放心,無論發生什麼事,靖原一定會確保您的安全和地位。”白靖原說完便不再看琉宇祈書,俯身繼續擦劍。
“你帶出去那五十精騎……我不懂行軍,可你難道就不覺得內疚嗎?他們把命交給你,你就這樣一個人回來……我真不知你是如此冷漠的人!”琉宇一口氣朝白靖原叫道,情緒激動,一向溫和的他突然感到很生氣。說什麼會確保他的安全和地位,也許只是怕父皇怪罪下來罷了。
白靖原鷹目凜然一閃,語氣恭敬,然而眼神裡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敬意。“皇子,他們雖不是我的兄弟,可也是我引以爲豪的部下,靖原定會盡全力,這點您不必憂心。至於靖原以什麼方式、什麼時候去做,越多人知道反而越危險。”
琉宇祈書不知哪來的怒氣,雙手在身側微微發抖。這個男人從不掩飾對自己的輕蔑,他不想計較太多,可他也是琉宇王朝的皇子,他可以就此置身事外嗎?白靖原明顯讓他不要介入此事,只需安靜地看局勢發展。
“白靖原,你一向眼高於人。這世上還有什麼人可以讓你服?你這種莫名其妙的自信遲早會讓你吃苦頭。”
“有。皇子的表姐就是其中一個。”白靖原轉過頭來緩緩地說。“她和你都不屬於這個錯綜複雜的權謀世界,你爲什麼不像她,快快活活地遠離,或者閉上眼。”
琉宇祈書苦笑一陣。“遠離?我還有選擇的權利嗎?蒼桐是我的妻子!你是王朝的大將!我能夠選擇嗎?”
白靖原詫異地看過來,他眼中溫厚安靜的八皇子如今說了一句他絕不可能說的話。
“靖原,你到底瞞了我什麼?這樣鬥下去真的好嗎?父皇也不會希望這樣得到六夕的。”
兩個男人彼此久久地對視,氣質上明顯存在差異的兩個人竟氣勢相當。終是白靖原長長地嘆息,雙手挽過頭頂作揖。“殿下,末將確是有眼無珠。只望您靜觀其變。”他註定不會和琉宇祈書這樣的人成爲朋友,但他還是會承認自己的無禮。今日,他重新認識了這個只喜歡舞文弄墨的皇子,世上的人千姿百態,閱過千遍,卻原來仍是一無所知。
段路——應該說冒用段路身份的男人——並未接受他暗示的提議。他的目的不是權力也不是財富,他說他要的是命,那個帶刀女子的話一直讓白靖原百思不得其解。
蒼桐決定親自清匪無疑是個爆炸消息。流盜神出鬼沒,這也是爲何先王們遲遲未下定決心根除的緣因,然而,這個女子卻下了決心斬盡殺絕。
白靖原也許看得出她的用意。蒼桐坐在虎皮椅中,背緊緊靠着那溫暖的皮毛,陰影不定中只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灼灼發亮。如此一來,你也無法推辭了罷,你就代替本王與他們周旋吧。
蒼桐卻汲取白靖原的教訓,帶着一千人出發。對付流盜,這個數目足夠了,剩下的便是戰術的問題。
行進路上,兩人各懷心思,卻始終互不相言。
蒼桐的腦中早有六夕方圓百里的地圖,此時正在虛設佈陣,絲毫沒有注意到身旁男子凝重的神態。
白靖原在猶豫。是否要告訴蒼桐真相,揭穿冒牌的段路。依目前的形勢看來,對方沒有結盟的意願,也並不想將六夕拱手相讓他人。可若揭穿他,不知“藍狐”會不會翻臉,將黃飛等人滅口。
“郡王。”蒼桐坐在馬上,看着前來相迎的官員。
“你就是段路?”
“段大人有恙在身,特差下官前來迎接郡王。”
蒼桐也不怪罪,對他說道:“你先找個地方安頓這些軍士們。再帶本王前往縣衙。”
“遵命。”
白靖原心中有事,牽馬遠遠落在後面。
“恆川將軍是不願陪本王前往麼?”蒼桐遠遠地喊道,當着衆人的面分明不給他拒絕的機會。
白靖原拉緊繮繩,大步而去。六夕郡王,與他何干。
距狸縣半里之時,忽有人騎馬狂奔而來,一下馬就跪倒在地。
“大人,不好了,縣衙突然被盜賊所襲!”
副縣守面色大變,轉頭看向蒼桐。蒼桐微微皺眉,“藍狐”的膽子越來越大,竟然行動如此迅速,莫不是聽到了風聲?
“恆川將軍隨他先去縣衙解圍。此必是盜賊的脫身之計。”
“即是如此,未將若去不正中他們下懷?”白靖原擡眼,精光四射。
蒼桐正色。“狸縣不比六夕他處,將軍應該知道。倘若落入盜賊之手,怕是將軍也無法向聖上交待罷!段大人的生死應該有這個價值。本王志在除去這顆毒瘤,便在狸縣周邊攔截。”
白靖原略停頓,深深看了她一眼,拉繮而動,揮手引去琉宇軍士。“郡王好自爲知。”
他終是沒說出來,面對這個倔強的女子,他的心也變得堅如磐石。
又是一柱香功夫,蒼桐讓副縣守談談近來盜賊的活動情況。副縣守是莫旃人,名昌都才。
“正如郡王所說,他們行蹤飄忽不定,待我們發現之時,他們已經混入縣城許久。最可怕的是,許多百姓被他們暗地蠱惑,心生疑慮。”昌都才神色凝重。“我多次提醒段大人早做提防,前次白將軍也建議過,可他總是不慌不忙的樣子,實在讓人心急。下官又不敢逾職,畢竟段大人是個敏感的人物。白將軍那夜不告而辭也不知是何緣由。”
蒼桐稍有些吃驚。“本王不是下令要段路協助白靖原麼?”
“段大人也向白將軍說明了。可在洛支村找到白將軍時,郡王的命令已太遲,白將軍失去衆多下屬,心中許是不好了。”
白靖原倒不至於如此心胸狹窄。蒼桐心忖,倒是段路行爲有點反常。這個人在六夕極爲出名,提蘭王在位時極爲看重他,但蒼桐自繼位以來還未曾見過他。段路似乎有意避免與她直接見面,蒼桐將這理解爲一種保持距離的手法。他的行爲似是在縱容盜賊……
兩人正在商議着,兵士領着兩個少年來到他們面前。
“郡王,這兩個孩子說有事稟告。”
其中的一個上前遞上一封書信。昌都才忙接過,轉交與蒼桐。
蒼桐一見信上內容,面上大驚。擡頭盯住那兩個少年,問道:“真是個叫段路的人交與你們的?”
蒼桐一躍飛身上白馬。馬響亮地嘶叫,纖阿一把拉住繮繩,大聲阻止,“郡王切不可獨自犯險!”
青年淡褐色的髮色在陽光下散發出柔和的光芒,纖細的手臂竟似有千鈞之力,牢牢抓住繮繩。
“我不會有事的。只是,此事只能我一人解決。”蒼桐回頭看着他。“誰也不能阻擋。”
纖阿低垂下眼瞼,放下了馬繮。“是纖阿逾越了,請郡王許纖阿隨同。”
蒼桐搖頭,生硬的語調。“退下。”
傾刻間白馬急馳,信紙紛飛在塵土中。偌大的白紙上只有一個“風”字。
“歡迎,歡迎。”柔和的聲音怪異得響亮,背對着她立着一個青衫人,他的前面是一座墓碑。
段路回身,臉在笑,眼在笑,雲淡風清的姿態中有一種讓蒼桐恐懼的氣息。
待她仔細端詳段路的臉孔,蒼桐還是**了。
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的人,忘不了的臉。
“程風……”模糊的名字從記憶深處無意識地飄出在她的脣邊。下一刻,雙手已扶上“白鮫”。程風本是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他的出現意味着真正的段路已經……
“歲月真是無情啊!當年天真無邪的小郡主也變得心狠手辣了。”程風慢慢走近。
“還是你身體中本就流着那個男人的暴戾血脈。”程風劍眉微蹙,突然殺氣畢現,原是毫無感情的一張面孔。“六夕不需要這樣血腥的王!”
蒼桐冷靜地應對。“六夕也不需要動亂。程風,你的命運我們都無力扭轉,過去永遠不可重來,你怎可犯這種大錯,讓六夕衆人再次陷入動盪惶惑中……”
程風低低笑着,那聲音深沉得不似人類,彷彿來自地獄,冰冷徹骨。
“小郡主忘了嗎?我本不是六夕之人。我只想做一件事,其它的都不理會。”
“你若是恨王父,進而無法原諒我狄氏一族,我們儘可以私下解決!不必捲進這麼多的人!”
“你是這樣想的?對你來說會不會太天真?小郡主,你又做了什麼呢?你連自己的老師也不放過,爲了取得皇帝的暫時信任,你可殺了許多莫旃人。”
一句話讓蒼桐本來平靜無瀾的心海頓時波濤洶涌。是的,做這些事時,她沒有絲毫猶豫。事後也不後悔,可爲什麼經由程風嘴中說出卻感到一陣陣心痛。她在懷疑?那還是她嗎?她是六夕郡王還是狄蒼桐?
薄脣緊抿,蒼桐深邃的五官讓人看不出她內心的悸動,她看起來依然是那樣英氣逼人,即使處在這樣不利的境地,她並未顯得慌亂,她的身體更是自發處於警戒狀態,一觸即發。
“你把我引來這,是想祭奠他們?”蒼桐的長髮在風中狂舞,耳邊又響起格格的笑聲,天成一直都在這裡。周圍半人高的草叢中傳來微弱的物體移動聲,儘量壓抑聲響的舉動在蒼桐的眼中很可笑。“讓他們出來吧!”
程風拍拍手,草叢中出現男男女女幾十號人。“他們不是我的手下,而是我的兄弟姐妹。”他慢慢走近蒼桐,眼神清澈,即便有一股殺氣仍不減他的天生清雅。青衫下修長的身材沒有任何習武的痕跡。
“程風,你們覺得我錯了?”似問實是豎定的宣言。
“對錯因人而異。我們成爲盜賊也各有源由。只有一條相同,”程風站定,衣袖在風中飛揚。“都曾是貴族的受害者,因爲貴族的無心之言又或是舉手之爲痛不欲生的人。財富只是我們生存下去的一個手段。最終,要毀滅這世上的一切特權。”
眼見程風漸漸欺進身側,蒼桐風馳電掣地抽出白鮫雙刃,銀白的刀刃上白晃晃的光照得人眯眼。
“是了,當年,爹死在這劍下。”程風向後浮行急退,所過處草屑飛揚,他笑着擡起雙臂,向兩邊奮力一震,寬袖袖端立馬粉碎,一對筋骨粗大的手出現在蒼桐視線中。兩旁自有人送上雙斧。
“小郡主,遇上你的大軍,我們當然不是對手。如今我們就此了斷可好?若是你贏,程風自不阻你去路,將來若被你擊破也不輕悔。”
“此話當真?”蒼桐聞言反覺輕鬆。“我如何信你?”
程風輕鬆拿起巨斧,閉眼仰頭,髮絲亂舞,似是某種儀式。
“取回這雙斧後,我便時時聽見父親在耳邊對我說:不要辱沒了程家的尊嚴。即是你拿着那個人的武器,你便是我程風的對手。”
“看起來你很有把握。”蒼桐也冷笑,已運勢於劍。
程風不再說話,攻勢已成。明明是沉重的斧頭卻好像輕若鴻毛,靈活如鬼魅,斧風過處幻影憧憧。傾刻間與蒼桐只一紙之隔。蒼桐手中的“白鮫”也早已在胸前布好防勢,兵刃交接處隱約有紅光。只這一式,蒼桐便明白,她如果只是防禦,只會讓對方的攻勢越來越猛烈。她抽動手腕,“白鮫”在斧面上借勢一彈,如游龍般朝前急竄而去,劍嘯嘹亮。
那張笑臉不退反進,這讓蒼桐大驚。一斧抵着“白鮫”,一斧卻被程風擲入空中。那斧頭似獲得了生命般向蒼桐直直劈來。欲閃身,一股強大的吸力緊緊纏着“白鮫”,蒼桐竟不得脫身。
眼見女子就要被一劈爲二,蒼桐口中念出一串咒語,她髮髻上的五支桐葉棲鳳釵剎時射出一支,迅速變大,化成一面銀色的盾。千鈞一髮時擋住了斧頭,傳出悶悶的聲響。
程風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詫。但他很快重新攻來。沉重的兵器在他手中柔軟如絲帶,處處封住蒼桐的退路。劍尖不斷與斧面碰撞,蒼桐的虎口已經開始發麻。她畢竟是個女子,體力還是弱了一籌。
進無進,退無退。難道就一直這樣僵持下去?即使分不出勝負,她也會氣竭而衰。
她卻不敢鬆懈,一個閃失,她就敗了。六夕王族世代相傳的“白鮫”便會身無一名。
纏鬥中,蒼桐竟遙遙聽得馬蹄聲。接着周圍的人鬨然向後奔去。然後她看見血沫四濺,慘叫連連,她彷彿又見到多年前的景象。熟悉的昏厥感涌上腦門,她心中最脆弱的一隅決堤而開……
“小郡主,這樣分神可不行。”耳邊突然響起男子的聲音。蒼桐抽劍刺去,卻已擋不住斧刃,手臂上被狠狠的砍了下去,片刻麻木之後是劇烈的疼痛。蒼桐咬緊牙關,揮起左手,硬是打出那巨斧。
女子抱住血臂,一聲不吭地看着程風。程風也默默看着她。
“郡王!”踏血而來的怎會是那個人?她迷惑了。
那人揮着黑色長劍策馬而來,白色的劍穗在風中微微抖動。程風聞聲轉身,舉斧接住白靖原的一擊。蒼桐徵徵地看着馬上的人,視線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做個選擇吧!首領。”白靖原大聲道。“你有把握勝我嗎?”
程風恪退劍鋒,冷哼一聲,帶領餘人向草叢深處而去。
“王父……”蒼桐緩緩跪於地上,面無血色,眼神迷離,顯然已經因劇痛而看不清來人。
白靖原下馬,心情複雜地走向這個他一直提防的女人。他印象中的狄蒼桐是強勢果敢的女王,而不是面前這個受傷的脆弱女人,無肋又悲傷。他撕下衣襟一角,取出隨向帶着的藥囊,爲她簡單包紮了傷口。
程風實在太聰明,任誰也想不到他會走出這步棋來。支開他們,直接找上蒼桐。
女子昏倒在他的臂彎中,他分明見到了她眼角的淚。
“阿媽……阿媽……”昏迷中,女子一直喚着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