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子對她的情,她又怎會不知?蒼桐寧願自己真的變得絕情,但很可惜,她仍然還是一個人,即便在人們的眼中她是那樣狠心絕決,不留情面。當官員們退去,議事廳只剩她一人時,輕輕撫摸着虎皮椅上柔軟的毛皮,她也會閉上雙眼享受這片刻的寧靜。如果她不是六夕的郡主,如果王父沒有對她說那句話,她的人生是不是會截然不同?
琉宇祈書癡癡的神情讓蒼桐仿若見到了另一個人,這樣的神情讓人不忍褻瀆,彷彿被一圈聖潔的光華籠罩着,美麗又脆弱……
天曆十七年。蒼桐遍尋珍寶向軒安帝進貢。她接納了龍吟生的建議,爲免軒安帝因動亂之事生疑,使其放鬆戒心,需正式公開地向他表示臣服。若說她還有一點的私心,那便是想與幽明夫人和狄燁律再聚,儘管機會渺茫。已經七年了,莫旃人幾乎要忘了他們少主的名字,她要讓他們永遠記住。
六夕之役後她未曾出過郡國,自然也不曾見過統治廣袤王國的軒安帝。只聽聞他鐘情歌舞,征戰歲月中雖也率兵在陣前,但未曾磨滅他的喜好,據說狄燁律便是緣此入得宮延。蒼桐卻是不信,真正老謀深算的人自然有千萬理由模糊人的視聽。那不過是他挾持王兄的一個藉口罷了。
蒼桐作了充分的準備,三百輛牛車浩浩蕩蕩、大張旗鼓地行往郢都。沿途惹來無盡注目和紛紛議論。這卻是她期望的效果,人越多越好,這樣軒安帝便更加無法輕易加罪於莫旃人,謝罪的姿態,是中原人喜歡的方式。
軒安帝的接見極爲隆重,蒼桐終於面對着這個想象中的宿敵。看似溫和文雅的一個男人,劍眉星目間自有榮華遮不住的英武神氣。她自嘲地想,所謂的王者之風也不過是勝利者的姿態,因他在高位,俯視自然具有威嚴罷!更讓蒼桐吃驚的是,軒安帝當場即封她爲六夕之王,似那動亂從未發生過。
在從和殿行過參拜之禮後,蒼桐隨軒安帝移駕清華宮。“遠道而來,郡主也長這麼大了。”他讓她平身,仔細地端詳,眼中俱是讚賞之色。“真是世上絕無僅有的蒼桐郡主。”他轉身對旁邊的內待道:“讓辰貴妃來此,她自然明白我的話。”內待彎身退下。
阿媽既在皇宮,是妃子還是宮人?蒼桐一時失神,沒有聽見軒安帝的問話。
“郡主在想什麼?”音量適中但又深厚深沉,蒼桐驚覺擡頭。軒安帝正微笑着看她。
“皇上恕罪,臣只是感恩殿下的寬容之心,臣沒有保護好杜大人,有愧於殿下。”她微微埋首,眼瞼低垂,無人可見她的明目。
“戰事已休,但有些問題仍不是戰爭可以解決的。郡主也不必自責,這還需要我們雙方的努力。”蒼桐面上沒表態,心裡卻贊同了這種說法,看來軒安帝始終還是清醒的,她也不可操之過急。
少傾,一名頭綰望仙髻,發墜紅梅金釵的美貌女子款款行來,素雅宮裝襯出她的婀娜身影。
“見過陛下。”柔聲細語甚是動聽。如此溫柔女子確也適合陪伴在帝王身邊。
“辰妃,這是六夕的蒼桐郡主。”女子轉過臉來,舒眉微展,融融笑意凝聚在她的煙波水眸裡,眼角稍稍上挑,平添一絲嫵媚。看不出她的年紀,終是那份天然的清麗容顏讓她顯得有點天真。
辰妃曲膝行過禮,蒼桐只好起身回禮。這名女子想必是軒安帝的寵妃,不可怠慢。蒼桐早爲這些後宮妃嬪們準備好了禮物,居於首位的看來便是她了。
“臣妾與琴姐姐商議過,已將宴會事宜辦妥,相關人等也已拜貼,只等皇上與郡主入席。”話語簡短,滴水不漏,這個辰妃也不是空有其表。
蒼桐早料到後宮人等的心機謀求,卻不是她所關心的,只要能安撫這些人,甚至讓她們在軒安帝前不動聲色地美言幾句也是對她和六夕的最大幫助。
軒安帝點頭,對蒼桐道:“郡主,聯於明日特意爲你舉辦一次接風宴。聯的這些妃子們沒見過你帶來的那些稀奇寶貝,也可讓她們開開眼界。”
“臣惶恐。”
辰貴妃笑吟吟地拉住她的手,親切地問道:“郡主今年多大了?”
“虛歲十八。”蒼桐如實回答。
“也該談婚論嫁了。”
軒安帝展顏道:“愛妃,今後應該稱郡王了。確也是舉行大婚的時候了。”
蒼桐心中一顫,辰貴妃的話猶如一顆釘子重重地插在她的心上。“宮中幾位皇子也到適婚年紀了,陛下可要好生考慮考慮。”
軒安帝哈哈大笑。“不錯,不錯!只不知郡王意下如何?”
“臣謝主隆恩。”蒼桐拜下,腦中一片混濁。原來他早有打算!封她爲王也不過是顆甜棗罷了。局勢似乎容不得她有所拒絕。
宴會剛一開始,內待便宣了聖旨,賜婚蒼桐與八皇子琉宇祈書。“願永結同心、百世修好。”內待故意拖長的聲調聽在她的耳中就像是蛸呼山的七步鳥叫。
“謝主隆恩!”蒼桐與陌生的皇子同跪軒安帝身前。身後跪倒一片,一陣“皇上英明”的呼聲向她背上海浪般沉沉壓來。
一切進行得似乎相當順利。儘管內心五味雜陳,蒼桐還是努力笑着,送禮的人絡繹不絕,她都笑顏相對。
最後獻上一對鴛鴦枕的宮女雙手高舉,頭深埋在肩下。“辰妃娘娘賀郡王與皇子新喜。”
平平緩緩的語調,並不清脆悅耳,很平凡的嗓音。既是辰妃的侍女,當然要善待之。客氣地扶起她,說着一番投緣之類的話。蒼桐卻被面前漸漸揚起的一張面孔吸引住了。
宮女不過十四、五歲,容長的臉兒,有一對細長的眼,不笑似笑。本是極爲平常的五官,組合在一起竟有了祥和聖潔的效果。靈動的眸子顯示了它主人的聰慧。她看着蒼桐的目光裡有着審度,對她的笑報以一拜,彷彿覺察了她笑中的不真心。
這個女孩兒看出來了麼,看出了她的不情願?對面紅着臉的皇子小心地睜眼瞧她,似乎還不敢置信的樣子。
呵!明白的豈止這小小宮女一人,只是他們都已經修煉地不露形跡了。
輾轉打聽到了王兄的下落,他在宮中任樂官,現名葉律,好像還深得軒安帝之心。她與葉律的見面必也是被軒安帝默許了,一路無人阻攔。
紫衣青年在樟樹的暗影下緩緩轉過身來,深邃的眉眼一如往昔,只是更加深刻,依稀有提蘭王的影子,明目如星。
真地見到日思夜想的哥哥,蒼桐卻再不敢邁出一步。她緊緊揪住胸口的衣物,彷彿揪住的是自己瘋狂跳動的心。
“蒼桐?”略帶遲疑的喚聲從青年脣間飄出。他漸漸走近她,面貌越來越清晰。“妹妹?”
許久,蒼桐才作出迴應。“王兄。”
青年帶着笑容走到她身前。“你長大了。”他拉住她的手,像小時候一樣,相互依偎着坐下。
“七年不過彈指,王兄,你在這宮中過得如何?”軒安帝的有些作法讓她十分迷惑。
葉律卻看着她堅毅的眼睛說道:“妹妹。有時候退一步纔會海闊天空。”
“要我們拱手相讓,那不可能。”難道王兄已經被收服了。
“蒼桐,我們不必順從於任何人,但絕對不能憑一時之氣。”
沉默,蒼桐終於鼓起勇氣問出那個隱藏最深的希望。“阿媽,她……好嗎?”
葉律沒有立刻回答,她自嘲,怎會突然犯了這樣一個愚蠢的錯誤。阿媽的身份一旦暴露,她怕是回不了六夕。
“她已經不是以前的夫人。”模糊的回答,蒼桐胸口升起一股濃稠的哀傷。面前的是她的哥哥,現在唯一確定還活在人世的親人……她情不自禁地撲進他的懷中,葉律也緊緊抱住她。淚水順着眼角流下,七年了,她一滴淚也未曾流過,哪怕是得知王父去世。她的少女時代都消耗在無止盡的磨礪中了,她最柔軟的感情也隨着提蘭王被埋葬了。
輕微的響動,長久習武的蒼桐卻條件反射地捕捉到。細碎枝葉後正躲藏着的女孩不正是那辰妃的侍女嗎?被她看見了?
“怎麼了?”
再望去,已尋不到少女。
葉律順着蒼桐的目光走到那叢樹下,從地上拾起一卷軸,面上立時浮現溫柔。
“真是個粗心的丫頭。”
“王兄認識剛纔那個宮女。”
“你想必已經見過了,辰妃的貼身侍婢。”葉律的眼中盡是愛惜,任誰也看得出這個少女對他而言多麼重要。
遇見的宮人名趙輕蟬,原來她是王兄所鍾愛的少女。蒼桐想起宴會上那匆匆一瞥,王兄並未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