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和尚射出第一箭的同時,附近的幾個宋軍軍陣中也有人射出了象徵死神降臨的一箭——能在戰場上被委以校射之責的,大多是久經戰陣的廝殺漢。如今天這樣的場面,他們誰不是一再經歷過,早就練出一副鐵石心腸了。
“發!”
隨着一聲聲冷酷的沒有絲毫情感的軍令,密集的雨點般的羽箭弩矢從宋軍各軍的陣列上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半圓的弧線,越過頂點後加速滑落,霎那間覆蓋了前方的大宋百姓。這一幕,將在往後的歲月中,一再出現在陳德興的噩夢當中。一百二十步內,所有的百姓,無輪男女老幼,都被毫無差別的射殺了!倒伏的屍體,頓時佈滿了宋軍前沿,接着鮮血從垂死的軀體中流出,染紅了大片的泥土。
目睹了宋軍的決絕之後,還沒有靠近宋軍軍陣的百姓頓時就聲嘶力竭的哭喊起來,拒絕前進了,還有些人在臨死之前鼓起了全部勇氣,想和驅迫他們的蒙古軍兵搏鬥一番,只是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如何鬥得過身披重甲,手持利刃的禽獸?戰場中央,頓時就變成了屠場!而被蒙古人驅趕着再次靠近宋軍軍陣的百姓,又被一陣陣亂箭射倒,發出了一聲聲垂死的吶喊!
“俺們是大宋的百姓……”
“救救俺,俺不想死!”
“哥兒,快跑,快跑……”
“孃親,俺痛……”
“賊老天,睜睜眼吧!”
看見這一幕,聽到這樣的聲音,宋軍陣中不知道有多少血性男兒咬碎鋼牙,想要上去救人。可就在這時,傳令官的大嗓門又在各軍陣後響了起來。
“傳樞密相公令:各軍鎮守不動,敢無令妄進者殺無赦!”
宋軍的戰陣就是一個整體,發揮的從來不是個人的勇武,而是集體的力量。妄自出擊,就會破壞宋軍戰陣的完整,是蒙古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陳德興此刻已經舉起了自己的步弓,熟練的張弓搭箭瞄準了一個正在揮舞馬刀砍殺大宋百姓的蒙古人。雖然他的前世從來沒有學過射箭,但是對他今生的軀體而言,射箭早就成了一種本能——出身將門的陳德興,剛學會爬行就選擇了刀弓伴隨自己一生,和那些長在草原上的男兒一樣,沒有學會走路就開始騎馬,還沒學會拿勺子吃飯就在拉弓。將近二十年的打熬苦練,已經將他變成了一臺殺人機器!
“繃!”一聲輕響後,鋒利的羽箭彷彿閃電一般拋射而去,一瞬間就化成了個小黑點,那名將近一百三十步開外蒙古武士的面孔上,頓時就插上了半截箭桿,整個人彷彿觸電一般顫抖着倒了下去!
陳德興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射術牛逼到這種程度,將近200米的距離拋射也能命中!他稍稍愣了下,忽然就想道:‘那人死了?我殺人了,我殺了人!不過……真是解恨啊!’
也許是因爲離得遠沒有看到血淋淋的場面,也許是因爲這具軀體也已經將殺人當成了本能,陳德興在這一刻並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快感和興奮,順手摸出一枝羽箭又準備射出去,卻被身邊的劉和尚一把拉住了。
“二郎,莫着急,韃子還遠,不容易中,而且耗力太多!韃子驅百姓掠陣就是想耗盡俺們的氣力!”
‘耗力太多?’陳德興的腦海中立刻又閃出一個戰場上的常識——力氣必須省着些使,因爲宋軍的陣戰是一種極耗力氣的戰術。由於缺乏戰馬,不能組成強大的騎兵團掩護步兵。宋軍的步陣一旦在戰場上擺開,就很難有休整或是輪替的機會,往往要在對方騎兵的虎視眈眈下,時刻保持作戰狀態,從清晨一直熬到黃昏,最後在夜色掩護下方能安然撤離戰場。
而且射箭,特別是用**鬥甚至是一石的硬弓射箭,絕對是一件力氣活兒。哪怕是身長六尺(一米八十幾),膀大腰圓的陳德興,連着開硬弓二十次也要好生休養按摩上一番,否則起碼是個肌肉拉傷。而爲了射殺這些被蒙古人驅來的百姓,武銳軍的弓弩手起碼得來上四五輪的齊射……
“二郎,看來韃子要猛攻咱們武銳軍了,今日該有苦戰了。”劉和尚望着戰場,面色有些沉重。
陳德興昂起頭,望着眼前的遼闊戰場,看着黑壓壓涌來的百姓,果然都是朝他所在的軍陣和附近兩個軍陣撲來的。
這三陣宋軍的軍號都是武銳軍,乃是賈似道調任兩淮後命撫司參議李庭芝所募集的新軍——南宋軍的組成已經和北宋時候大不一樣了,被北宋倚爲長城的禁軍在南渡之後就淪落到了原先廂軍的地位,此時更是空有名號官員,沒有戰士,成了安置閒散武人的虛銜了。而南宋初年軍隊的主力,則是半軍閥化的御前諸軍,最早是由岳飛、韓世忠、張俊、吳麟等中興諸將拉起來的軍隊,後來被南宋朝廷控制后冠以御前諸軍(也叫御前駐屯大軍)的名號。
不過,這些個御前諸軍卻有戰鬥力不斷衰竭的毛病。往往新立之時,衆志成城,上下用心,部隊的戰鬥力也最強。而天長日久之後,封建軍隊的種種弊端也就一一顯現,部隊的戰鬥力自然一落千丈。在權相韓佗胄發動的開禧北伐中,御前諸軍就出盡了洋相。
所以從開禧北伐失敗後,南宋前線各地的守臣們便紛紛開始招募新軍以取代原先的御前諸軍。很有一點清末地方大辦團練武裝的意思。當然,這些新募軍也是一樣的半軍閥武裝,同樣有戰鬥力隨着時間不斷衰減的毛病。因而一旦前線告急,守臣就招募新軍以應急已經成了南宋兵事的慣例。而新募之軍在經過一段時間訓練之後,往往就是抗蒙戰場上的主力。等到新募軍的將領軍官們都吃飽撈足開始腐化後,部隊的戰鬥力又開始衰竭變得不大堪用了。而武銳軍就是這樣的武裝。
號角聲在遠處響起,撕破了戰場上的哭喊哀嚎,直直撲向武銳軍的軍陣。這號角聲音,意味着蒙古漢軍步兵的進攻開始了!
陳德興昂首向前眺望,就看見千步之外的蒙軍大陣中央樹起一面巨大的白色旗幟,旗上還有九條飄帶,迎着北風獵獵飄揚——這是一面象徵着蒙古帝國赫赫軍威的九遊白纛,蒙古人稱之爲“查幹蘇力德”。陳德興在後世去鄂爾多斯旅遊的時候曾經見過這樣的旗幟,那時聽蒙古族的導遊介紹,這旗幟只有蒙古大汗可以使用。
難道蒙古大汗蒙哥到了揚州城下?
“這是也柳幹那廝的旗號!”劉和尚緊皺着眉頭,“就在俺們的正對面,北虜要猛攻俺們這裡啦!”
原來這九遊白纛並不只有蒙古大汗能用的,成吉思汗曾經將此授予經略中原的徵金大元帥、太師國王木華黎。而諸翼蒙古都元帥也柳幹受命督軍滅宋之時,也從蒙哥大汗處得到了一面九遊白纛以壯聲威。
伴隨着聲聲號角,三個龐大的步兵方陣從蒙軍戰線的左翼開進戰場中央。他們的裝備與宋軍大致相當,整齊地戴着頭盔,身上披着厚重的皮甲,手中不是長矛,而是一面圓盾和一把三尺多長的環首刀。與此同時,另有約兩千多蒙古甲士已經下了戰馬,持着弓箭排出了四列橫陣,似乎是要用弓箭掩護蒙軍重步兵的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