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只不過——”俞仲堯沉吟道,“聽了你方纔的話,我有些擔心妹妹怨我去得太晚。但願她不會以爲我不要她了。”

“不會的。”章洛揚道,“您有您的苦衷,找到風溪所在位置談何容易,況且這一程又是萬里迢迢。便是她有過這種想法,解釋一番就能釋懷。我們都能作證的。”

“風溪那個地方,會讓很多人都有苦衷。”俞仲堯語氣愈發溫和,“我如此,你生母大抵也如此。我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用去幾年光陰才能成行,你生母只是個弱女子。她若是爲着難言之隱回去,再回來興許很難。”

章洛揚這才明白,他是在婉言開解她。

俞仲堯繼續道:“我的意思是,不能太樂觀,也不能太悲觀,凡事要把最好最壞的結果都想到。你的想法,兩者都不是。”

“我明白了。”她感激他開解,卻仍是不能有美好亦或糟糕的憧憬。

俞仲堯自知自己和前任首輔是一類人,不擅長寬慰人,氣死人不償命的功夫倒是爐火純青。再說她多年的心結,又豈是他幾句話就能解開的。由此,便放下這話題,道:“你還沒用飯吧?”

“是。”

他隨口問道:“給自己做了什麼好吃的?”

“沒給自己做。”她老老實實地回答。做飯與吃飯是兩回事,她又不挑食,粗茶淡飯都可以。

“……”俞仲堯又一次開了眼界,“照顧別人的時候,也別忘掉自己。”

“是。”

“明日起,想吃什麼只管去廚房做。”俞仲堯又端詳了一陣子她的容顏,“二爺方纔已見過你,既然如此,不妨真容示人。”

再裝扮成之前的樣貌,未免多餘。而她頂着這樣一張臉做少年人打扮的話,活脫脫一個小妖孽,不知情的丫鬟怕是要急着以身相許。

“我——回去跟沈大小姐商量商量,行麼?”

“行。”俞仲堯服氣了,“回去用飯吧。”

**

沈雲蕎到此刻也還沒用飯。之前要回房的時候,恰好遇見高進返回,拎着孟灩堂。她預感有熱鬧可看,自然要留下來。

俞仲堯讓孟灩堂清醒清醒,高進真就是這麼做的:喚來四個水性極佳的錦衣衛,讓他們備好長繩,長繩一端系在船上,另一端系在腰間。

隨後,孟灩堂被扔到了水裡。

錦衣衛兩兩一組,輪換着下水去調戲孟灩堂。

孟灩堂水性也不錯,卻架不住人一次次把他往水裡按再拉上來,不消多時,便被弄得狼狽不堪。

王府侍衛倒是想下水去救人,可惜不能如願,被阿行帶人手攆回了艙裡。

沈雲蕎先是好笑,隨後便不無擔心地道:“別鬧出人命來啊。”

“他自己不爭氣的話,溺水身亡的下場也不錯。”高進語氣閒閒的,“我只是讓他長長教訓。”

“他又怎麼惹到三爺了?”

高進跟她提了幾句。

“他可真是,一日都不肯閒着……”沈雲蕎探頭看看在水裡掙扎的孟灩堂,沒好氣地道,“該!”

高進就哈哈地笑,“是吧?”

隨即,沈雲蕎就沒閒情再看熱鬧,急匆匆轉身,要回去找章洛揚,高進卻道:“人應該還在三爺房裡,別亂擔心。”

沈雲蕎想想也是,便放緩了腳步。

高進也要往回返,一面走一面與她東拉西扯,兩個人之間的共同話題,自然是俞仲堯和章洛揚。

高進笑道:“我總奇怪,你們兩個怎麼會成爲莫逆之交的?”

“這有什麼奇怪的。”沈雲蕎微笑,“她心裡什麼都明白,只是很少與不熟的人說話。在我面前,跟在外人面前是兩個樣子。而且她對我多好啊,你沒看出來麼?”

“看出來了,你對她也一樣。”她們對彼此,真是掏心掏肺的那種好。

“說起來,俞府原來也是高門大戶,現在怎麼就剩三爺一個人了?”俞仲堯可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高進擡眼望了望天,語氣悵然:“十多年前,俞府蒙難,一家老少大多數撒手人寰,洗清冤屈的時候,只剩了三爺一個。原本俞府喜樂融融的,三爺的父輩最重手足親情,多少年同住一屋檐下,相互幫襯。三爺是二房獨子,下面有個妹妹,上面是長房兩個兄長。”

沈雲蕎不由唏噓:“竟有這等事,都沒聽人說起過。”

“位極人臣之後,誰會願意記得他的苦難磨折?願意記得的,不想揭人傷疤;不願意記得的,只顧着記恨仇視了。”高進語聲寥落,“只希望——”卻是開了個頭就打住。

沈雲蕎目光微閃,“不對啊,你剛纔不是說三爺還有個妹妹麼?俞家大小姐呢?便是闔府蒙難,女孩子也不至於被連累得丟掉送命。要是那樣,三爺恐怕早將兇手碎屍萬段了。”

高進側目看着她,沉了一會兒,微微一笑,“你腦子轉慢點兒不吃虧。”

“不對不對,你別說話。”沈雲蕎費力地思索着,“我得好好兒想想,以前聽沒聽人說起過俞大小姐……”

“不會聽過,別費勁了。”高進語聲略低了幾分,“最初俞府落難時,俞大小姐被送到了穩妥之處避難,等三爺得以襲父職進到錦衣衛再站穩腳跟,已經是幾年之後。照管大小姐的人一時疏忽,大小姐被人劫持,離開了京城,直到如今。外人不清楚,見三爺這些年獨自居住在府邸,只當是大小姐也出了事……”他嘆了口氣。

沈雲蕎又抓住了重點:“送到了何處?哦,就在京城。是什麼人照管大小姐的?怎麼還能將人弄不見的?三爺怎麼能饒得了那家人?快跟我說說,是哪家因爲這件事被滅口的?”

“……”高進嘴角一抽,“快回去,我還有事呢。”

沈雲蕎繼續思忖着,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將很多信息聯繫到了一處,她快步走到高進面前,不無得意地笑着,雙眼熠熠生輝,“我明白了,我想通了。”

俞仲堯此行,應該就是去尋找失散了好幾年的妹妹。讓沈雲蕎仔細地說出前因後果,她絕對說不出,但直覺如此,分外強烈。

高進嘴角又抽了抽,擡手將她的臉推到一邊,“不管想到了什麼,別跟外人說。”

沈雲蕎笑着點頭:“明白!”

“閉嘴。”高進忍了忍,纔沒去用力揉她的臉。

沈雲蕎眉飛色舞起來,快步往前跑去,“我餓了,去吃飯了啊!”背對着他揚了揚手。

“這個鬼靈精。”高進想再叮囑她幾句,轉念便覺得多餘。既然是鬼靈精,心裡自然有輕重。章洛揚知道了,也不會與外人提及。

兩個女孩子,都不是不讓人放心的。

沈雲蕎去了章洛揚那邊,等了一會兒,章洛揚回來了。

沈雲蕎迎上去,端詳着她的臉,“都怪我,大意了,沒想到那廝居然懂得這種門道。”隨後就拉着她去了自己房裡,“小傻瓜,只惦記着別人,也不知道給自己做飯吃,都不知道該心疼還是生氣。一起吃。”

章洛揚只是笑,一面用飯,一面將事情原委說了,末了問道:“三爺讓我們恢復原貌,你怎麼看?”並沒提及俞仲堯此行目的,怕隔牆有耳。

“聽他的啊。”沈雲蕎想也沒想,“他是把咱倆當成十來歲的小孩兒,好多事都可以看出來,是爲了我們好。既然是這樣,我們當然要聽話了。”

“嗯!”章洛揚鬆了一口氣似的,“我也覺得他說得對,怕你不願意纔沒敢應下。”

“你啊。”沈雲蕎探出手,捏了捏她挺秀的小鼻子,“你自己認爲對的,就可以做決定,不用凡事都考慮我。我很多時候也有考慮不周的時候,你往後覺得我做錯了的時候,一定要及時提醒我。”頓了頓又叮囑道,“例如今日這件事,你完全可以跟三爺說自己是同意的,回頭知會我一聲,這樣做纔對。”

章洛揚乖乖地點頭,“好,我記下了。”

用完飯,沈雲蕎洗淨臉,恢復了原貌,隨即就犯愁:“我們也沒帶女子衣物出來啊——三爺也有考慮不周的時候——啊不對,我去找高進說一聲,三爺既然發了話,他就得替三爺善後。”

章洛揚輕笑起來,“不是買了一些衣料麼,便是他們沒準備,我們也可以儘快做出幾套,不用擔心這個。”

“也是。”沈雲蕎這纔回身落座,皺着眉扯了扯身上的衣物,“說實話,扮成男子太難受了。”又指了指胸前,“纏得跟糉子似的,天又這麼熱,我都要起痱子了。”

章洛揚又是笑又是同情。

都不大好過。

先前是因爲俞仲堯緊張,沒閒情細緻地打理自己。眼下則是因爲孟灩堂提心吊膽,不敢舒舒服服沐浴,怕那個瘟神強行闖入。

是以,兩人只是每日睡前潦草地擦洗一番,用香身白玉散敷身,以此確保周身無汗且有清香縈繞。

章洛揚攜沈雲蕎回房,將買回來的衣料針線找出來,放在桌案上。原本她是想,航程漫長,她可以偷空做衣料輕軟舒適的衣服鞋襪,便提議多買了一些,彼時實在沒想到,沒兩天就要恢復女兒裝。

幸好添置的衣料都是月白、湖藍、石青之類的顏色,男女都能用。最要緊的,是先做底衣、中衣,這些是絕不能經別人手的。

“幸好你有所準備,不然可就抓瞎了。”沈雲蕎笑得眉目舒展。

章洛揚遣了丫鬟,讓沈雲蕎坐近些,這才低聲說起俞仲堯此行目的。

沈雲蕎聽後,愈發確定自己通過高進言辭想通的事,也將打聽到的消息合盤告知。

隨後,兩人四目相對,俱是有些感慨。

章洛揚悶了一會兒,說起另一樁事:“我把地形圖送給三爺了。放在我這兒,說不定哪天就被有心人偷走了。”

沈雲蕎點頭以示贊同,“是該這樣。我聽高進說,過幾日還有兩個人趕來匯合,也不知道是怎樣的人,我們手裡比較重要的東西,還是交給三爺或是高進爲好。”說着,她站起來,攜了章洛揚的手,“明日再着手針線的事,我們先去外面晃一圈,換裝束時便不會太突兀。”

“好啊,我想去甲板看看水上的夜色。”

語聲未落,便聽得兩句短促的叫罵聲。自然是孟灩堂。

那個人,往後不需處處迴避躲閃了,照常度日就好,橫豎有人收拾他。

兩人攜手出門,一路上惹得不少人現出驚訝亦或驚豔的神色。

兩個人暗自發笑,這也算是側面肯定了沈雲蕎的絕技。

到了甲板,卻見俞仲堯臨風負手而立,深色衣袂在夜風中輕舞,靜靜望着蔚藍天空。

手裡沒酒,算是難得了。

更難得的是,此刻他安靜、悠然,沒有平日裡迫人的鋒芒,彷彿能夠與溫柔的夜色相溶。

可是,章洛揚凝視着他的背影,沒來由的覺得他特別孤單。同時她又特別擔心抵達風溪之後,他不能找到離散幾年的妹妹。

萬一……他的生涯便再無一絲溫暖光火,未免不公平。

明明有着特別好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