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他語鋒一轉又道:“不過,即使這樣也難排除一個可能性,就是周兵或許是下午某個時間點在室外點了外賣單,然後帶回家去了。因爲外賣訂單中有兩到三杯的很多,這樣就無法排除了。”
棠晉聞言用訝異的目光看他:“你對案例分析很在行,確實你所提到的點可能會成爲對方律師的申述重點。最笨的辦法是把這所有的訂單主人都找到,但是不一定他們都有時間或者都願意在週一上法庭作證。不過就算沒有這些人證,我也對這案子有70%的把握了,中午的那段視頻可以成爲直接證據,讓原告的供詞說服力降低。”
我懂棠晉的意思,在法庭上法官首先看的是直接證據。周兵中午過來店裡買過飲品是有視頻爲證的,這屬於直接證據,而這個時間點與他妻兒得急病住院的時間點不吻合。
即便是他能申辯說下午某個時間段也點了店裡的飲料,那首先請他把外賣訂單呈現出來,或者是託人購買的消費單提供,若兩者都提供不了,那他的供詞在法官面前就大打折扣。
不過凡事當然要考慮兩個層面,他若能提供訂單或消費單,加上一份衛生局的不合格鑑定報告呢?棠晉聽我疑問,面上不見沉重,神情自若地提醒:“孩子是關鍵。”
我們相視而笑,心照不宣明白了對方意思。
周亮從內出來時手上端了一盤子,幾乎立即就吸引了米粒的注意。米粒不認識周亮,扭頭來看我:“媽媽,那是巧克力蛋糕嗎?”
我衝他搖了搖頭,“你有些咳嗽了,不能吃太甜的東西。”
“它沒有很甜。”周亮放下盤子,又往米粒面前推了推,誘哄了道:“想嘗一口試試。”
米粒拉了我的手,“媽媽,我能吃嗎?”
如此情景,幾雙眼睛都看着我,只能點頭。
米粒猶如得了大赦,臉上立刻笑開了花,拿起勺子就挖了一大口送進嘴裡。從昨天下午生病起到現在,他基本上都沒怎麼吃,胃口很差,這會兒吃着周亮做的甜品很滿足。
後面楊靜也做了兩樣料理端上來了,她坐在了周瑜的另一側,旁邊是棠晉。而我跟周瑜之間隔着米粒,另一邊是周亮。我不動聲色,這個座位的安排似乎有些微妙。
對料理我不懂,在我的世界只分好吃與不好吃兩種。周亮的廚藝我已經見識過,也有了肯定,楊靜的廚藝似乎不比他差。
我本不想參與他們的話題,可話題總圍繞在米粒身上,只得應上兩句。這也罷了,棠晉的一句話突然把話題轉到了我身上。
“賈小姐以前是不是從事過法律行業?”
我怔了下,“爲什麼會這麼認爲?”
他笑了笑道:“我所接手的案子中接觸的人形形色色,其中有原告也有被告。原告一般情緒激憤,被告多半彷徨,他們有個共通點,就是對案件都有着不篤定,會期望我給以信心。與你雖只接觸了昨天一天,就發覺你與他們不同。”
周瑜聽着也感了興趣,在旁發問:“有什麼不同?”
“你沒有身爲一個被告的焦慮,調看視頻查出對你有利的直接證據,你也沒表現得有多興奮,反而後面小朋友生病你索性放下了這事,可見你對案件勝敗的結果並不太在意。”
聽到此處我的臉上不禁露出淺笑來。人們對律師的看法通常是覺得口才極好,反應靈敏,但其實律師還得學一門課程,即心理學。人的微表情代表什麼樣的心理,這是律師在臨場中最有利的武器。棠晉不愧是京城名狀,他將我的言行都分析得很透徹。
不過,人的心理也有不被分析出來的東西。
就好比這刻我對他搖了搖頭道:“不是不在意,是事有輕重。那家茶飲店投入了我很多心血在裡面,身爲主人我自當不可能全然不在乎它的失去。但於我而言,孩子與店沒有可比性,沒了店我可以再創業,可孩子是我生活的全部重心。這是其一。”
“其二是,我曾在多年前從事過律師行業,知道什麼證據最有利,什麼證據又最不利,所以結果其實早就在心中,自然是表現得沒那麼情緒波動了。”
棠晉露出微笑來,“果然是如此,就猜你可能是我同行。一般人沒你如此淡定的,就與你溝通來看以前應該處理過不少案子,不過在法庭上你的性子也是如此溫婉嗎?”
噗——旁邊正喝着茶的周亮突然噴了出來,還將我上下打量,最後評價:“沒看出來有哪裡溫婉了。”而周瑜也附和:“棠律師怕是眼拙了。”
棠晉失笑:“看來二位對我給賈小姐的評價都有異議。”
我忽略那兩兄弟的態度,迴應棠晉:“是自從有了孩子後性子才轉的,前些年在法庭上可能有些犀利吧。”
“能冒昧問一句:你後來爲什麼不做律師了?”
空間頓然安靜下來,周亮不再面帶嘲諷,有意無意地往我這瞥,而周瑜是直接看向了我。似乎在座的每一個人都在等着我的答案,本不該在這樣的場合道出心念,但是可能當下的氛圍達到了那個點吧。
我淺淡了表情,輕聲道:“因爲我沒了律師的心志。”
棠晉眸光變深,沒再繼續追問。
可週瑜卻不懂點到即止,疑惑地插話進來:“什麼叫律師的心志?”
答話的人是我沒想到的楊靜:“律師的心志大概是對這份職業的信心,以及有否眷戀。賈如,我猜得對嗎?”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心中卻瞭然她說對了,曾經我可以說是雄心壯志,有着當一名檢察官的夢想,也願爲此付出努力和勤奮。可是這團火漸漸被澆滅了,離開時肖東震怒,院長惋惜,同事也覺唏噓,唯獨我自己明白,那時候我已經沒法再當律師了。
說白了,做律師行業必須心無旁騖,向着至高的點奮進。一旦出現了讓你分心或者消磨了志氣,那你也就不再適合這個行業。
離職的時候我更希望能夠陪伴在米粒身邊,讓心沉澱下來。
後來機緣巧合認識Allen,觸動心念,纔有了巴山夜雨。
八點一過我就起身告辭了,周瑜也要起身卻被楊靜喊住,說有事要找他。這時棠晉提出要回酒店,可順便送我們一程。楊靜抱歉地送我們到門邊,親切地挽着我的手肘低聲道:“這些日子,週一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也怪我認定了你家的飲品,硬逼着他要去與你談合作,他如果有什麼莽撞的地方你別跟他計較。”
話不用多說,表達三分意就能讓對方猜七分。楊靜說話的技巧無疑是滿分的,她意在向我陳示她與周瑜的親密,又有意拉開我與周瑜的距離,只不過藉着這一留一送,便讓人明白我與她之間於周瑜而言的不同。
我在想,這時候應該以什麼表情來面對她?憤怒、怨惱?似乎都不適合我。
最終我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跟他我沒什麼可計較的,倒是周亮的廚藝似乎退步了。”
楊靜與我對視了兩秒,她眨了眨眼,然後眼中多了笑意,忽而湊近到我耳邊問:“你怎麼看出來的?”我給她四字:“同出一家。”
她輕笑,跟我交換秘密:“是周的意思。”
我轉過身便失笑了。
與棠晉一道走出衚衕時,他笑着道:“你的心情似乎比來時要好了些。”
面對一個連細微表情變化都能抓住的人,我選擇不隱瞞承認:“確實好了許多。”
“是讓你煩惱的事已經解決了嗎?”
我想了想,“不算是解決,是我看明白了一點事。”
棠晉扭頭來看我,“賈如,你是個通透的人,不幹律師這行確實可惜。考慮一下來京城不?檢察官什麼的都不過是虛名,你來我的事務所,我帶你一年,保證你能成爲名狀,有接不完的案子找你打。”
被棠晉如此欣賞也算是對我的一種肯定,不過我看了眼懷中已經累得睡着的米粒,微笑着搖了搖頭:“我早已志不在此了,也沒了年輕時候敢拼的動力。”
現在的我,適合隨意與平和的生活。